放 生
月光,和楼顶的霓虹灯一起,散落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面上,像印象派的画作。
八月盛夏,黄浦江畔。
20世纪40年代末,这里曾是法国人开的咖啡馆。弃置了几十年后,店面被拆分成几家弄潮儿的小店,大二的陈就在其中一家奶茶店打工。被围堵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偶尔透过茶色玻璃,望见对面高耸的陆家 嘴“厨房三件套”。
蓝色调的夏天,陈经常下了班跑到杨的家里看鱼。杨的家里养了缸名贵的金鱼,陈最喜欢看水泡眼金鱼,学着那呆鱼的模样把腮帮子鼓起来-
老杨住在小陈楼上,是位十足的上海老克勒。一年四季格纹西装从不离身,裤缝熨得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老杨永远只喝自己煮的咖啡。唱片机是少不了的。杨会拉小提琴,他固执地叫这乐器“凡哑林”,就像张爱玲的小说里翻译的那样。
老杨拉完一首柴可夫斯基,拉开窗帘。
老杨家看得到黄浦江,陈站起来和他一起欣赏火红的太阳掉进江里。
“唉,变得真快呀······记得我小时候······”
他颤抖地咏叹着,半是忧伤,半是喜悦。
老杨还在上学的时候,这里曾是他的“根据地”。放了学的学生便三五成群地在黄浦江畔兜兜转转,零零星星搭起的铁棚往往有少年在捉迷藏。船只靠岸时拉响了震耳欲聋的鸣鸣声,混杂了渔民的吼叫,只有少年会觉得趣味横生。时常有小贩挑着竹担走街串巷地吆喝。老杨出身大户人家,零花钱很多,不像他的伙伴们,只能在蜜饯和小人书里艰难抉择。如果母亲和姐妹们喝下午茶,他还能屁颠屁颠跟着去咖啡店蹭半块奶油蛋糕。
对了,是母亲让他学小提琴的······
他不情愿练时,她就骗他:“乖,拉给黄浦江底下的鱼听。”
后来可能有十年吧,这里不再美了。暴乱的人群,硝烟四起,刺目的横幅勒紧了扣着白高帽的人群,喧嚣、斗争······只是一场雷阵雨的时间,老杨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了。
孩提时代的他被人流挤在粗糙的石壁上,小鹿般的目光空洞地瞅着黑黢黢的黄浦江。
黄浦江里会有鲨鱼吗?长着新的獠牙的鲨鱼,吞掉了小鱼的勇气。日历一页页从红色撕成绿色。
老杨最小的女儿在中秋节出嫁了,就像嫦娥奔月后再没回过乡间。午后,老杨西装笔挺地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被铺满灰尘的唱片机围在中间。
他咳了一声。
“老杨!”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另一个世界喊他。
老杨走到阳台上俯瞰,看到陈跨坐在电瓶车上向他用力挥手。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越过黄浦江两岸繁华的地段,车子一路驶向空旷的郊野、麦田、芦苇荡······
寂静无人。陈摘下头盔,江边湿冷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高三前的暑假,我常出来骑行,恰巧找到这里。”
陈找了个桥墩坐下,指着对面的江说:“时被催着长大,心里很慌。但那天回去我很开心。”
“怎么?学文人借风景排遣苦闷了?”
“才不是,只有你这种老克勒才会那么矫情。”
老杨瞪了回去:“别胡说,我哪里老。”
“对,你不老。你只是怕变年轻。”
顽固的老杨别过头去。
良久,陈傻笑着,开口:“我看到了鱼。”
“就在岸边。有一瞬间,有一条鱼-咻一下-蹿了出来。”
杨哑然
他们在桥墩上坐了很久,一直等着,有一条很小很小的鱼,从茫茫的江面跃起。
夏天逐渐过去了。
陈给杨买了件运动卫衣,教会了他怎么用手机买奶茶。国庆节时,陈从大学回来,老杨约了陈去黄浦江边散步。年轻的恋人们手挽着手从梧桐树下走过,笑意盈盈的少年骑着共享单车掠过,夜跑的人群顺着浦江岸线呼哧呼哧地奔来,这其中竟也有些和他年纪一般的老者。
不知为何,老杨只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就像把一副陈旧的金镣铐,从脚踝上摘了下来。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吉他声······是街头艺人年轻的、毫无章法的歌声。
姑娘长发披肩,青山磊落,气宇轩昂。
她在唱着一
“更迭了朝代当时的明月换拨人看····..”
每天上海人看到的黄浦江,都不是昨天那条了。
不是每一条江都能流入海,不流动的江便成了死水。
鱼也跟着江向东旅行,大多时候江水让我们看不见。或许跃出水面只是一瞬间,如果有一个人看到,那就够了。
新的笑声闪闪烁烁地藏在黄浦江畔。
此时暮色西沉,华灯初上。LED大屏幕又滚动起不同的电子文字,很快这里的夜晚将被彻底点亮。
老杨举着两杯奶茶,身体沐浴在城市最后一缕夕阳下,向小陈走来-
雨果说,人们把黄昏的夕阳当作震旦的旭日。小陈觉得恰恰相反。哦,这不是黄昏的夕阳,而是震旦的旭日。
迎着宜人的晚风,他们身旁逐渐聚集起了拍照的人群。
月光,和楼顶的霓虹灯一起,散落在波光粼粼的黄浦江面上,像印象派的画作。
因为有灯,黄浦江再也不会有黑黢黢的时刻了。
老杨鼓起腮帮子,用力吸了口奶茶,甜甜的,比他小时候吃过的蜜饯还甜。突然,他觉得黑黢黢的江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跳跃,耳畔激起的水花声,如同春雷炸破了雨夜的轮廓:
“听,有鱼。”
黎明时分。
老杨起了个大早,难得没穿西装,套了件小陈给他买的卫衣,提着一个塑料袋出了门。
他站在岸边,蹲下身子,解开塑料袋-
金鱼摇摆着轻盈的红色尾巴,游回了黄浦江里。
老杨注视着红日从对岸的高楼丛林里升起,想起莫奈的《日出· 印象》。
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回去,说着:“蛮好。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