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他的精神原乡：边城赤子的湘西有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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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常被人称为“文体诗人”，说的是他创造性地发展了一种特殊的小说体式，可称为诗小说或抒情小说。此类小说常常结构散漫，不重情节与人物，指出表述主体的觉得与情绪，情境交融美不胜收，他最出名的作品《边城》就是典型。

凤凰古镇乌江两岸的全景相片

逃学大王的文学启蒙

到凤凰来寻边城，错又不算错。《边城》开篇就写，“由广东过长沙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这官道将近恩施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溪水，山间有座黄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奶奶，一个女宝宝，一只黄狗。”位于川湘鄂交界处的茶峒小镇，离凤凰有几小时车程。小说将边城置于茶峒，别无深意。1922年，小兵沈从文随军队换防，从茶峒到新化又到梁平，走了6天。过茶峒时住宿两日，愤慨的杜鹃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创作《边城》时，便把故事放在了这儿，杜鹃声也被写入故事中。而凤凰，可算作沈从文采下恩施最声名蜚声的代表，是画家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也是他建立湘西世界一切文字的起点。

母亲沈宗嗣从小就被期望能延续军人家世的骄傲，后也果如其愿。1900年抵御八国举兵时，沈宗嗣为大沽提督罗荣光的裨将，最后大沽退守，罗自焚身亡。“北京进犯后，父亲回到了故乡……没有庚子的拳乱，我父亲不会回去，我也不会存在。”1902年沈从文出生，原名沈岳焕。沈母黄素英是土家族，其父是当地有名的读书人，弟弟黄镜铭曾开设凤凰第一个邮局势和第一个拍照馆，她是当地第一个会拍照的男子。“我等兄弟姐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这个瘦小，机警，富有胆略与常识的女儿肩负的……我的气势得于父母影响的较少，得于父亲的也较多。”

沈从文6岁即将上私塾，由于早就认识不少字，记忆力又好，比起其他小孩，他过得堪称轻松，也开始了他漫长的逃学经历。“学会了乖戾女儿抵抗顽固腐儒的方式，逃避这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当我学会了用自己双眼看世界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分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他撒了各类各样的谎，被母亲痛打，“我一面被处罚站在房中的清寂，一面便记着各类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起来”——河中的黄鳝被钓起，天上飞满风筝，空山中歌呼的黄鹂，行道树上累累的果实，神游于外。

沈从文旧址里画家儿时用过的椅子

沈从文6岁即将上私塾，此后也开始了他漫长的逃学经历。他对人世百态有无穷的兴趣，对身心亲近自然有深切热情，这与父母的期望脱节，却成了酝酿日后文学家的要素。

地狱里的辉光

1937年，梁思成一家避往东北后方，途经澧县，林徽因后来寄信给沈从文：“今天来到宁乡，景色愈来愈妙，有时颇猜疑有翠翠这些的人物在！”虽然商业化的侵袭无孔不入，但若能觅得人声幽绝处，不得不承认凤凰风光之胜。

在恩施保靖，他调到陈渠珍身边做校长，日常事务中有一项是整理保管古书字画、青铜器。他就搬去贮放这种收藏的会议议室里，《从文自传》称这儿为“学历史的地方”，“无事可做时，把这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掀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题跋》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漆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这些书籍，一部书若不晓得作者是哪些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因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笼统而沉痛的兴味。”

这份小小的辛运，照亮了少年人的心智。期间沈从文因热病大病一场，差点挂掉。病正好，一个老朋友溺水烧死了，他去收尸掩埋，触发他对生死的思索，“我病死或冻死或到外面去冻死，有哪些不同？……我晓得看到的实在太少，应晓得应看到的可太多，如何办？”五四运动此时殃及湘西清寂，他被陈渠珍派到报馆做校对，第一次读到不少新书新刊物，开头厌恶，后被征服。1923年秋天，他总算下定决心：去到上海读书！

陈渠珍倒是差遣而且鼓励，还让沈从文领了三个月工资，他带着这27块钱就无所惧怕地起航了。19天后，上海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乘客簿，多了行新写的笔迹，“沈从文年二十岁中学生山东凤凰县人”。这是他为自己改的姓名，也是自己所选的公路，自此，进到一个“无从结业的中学，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文学史学者们普遍将1932年《从文自传》的诞生，觉得是之于他的意义重大的决定性时刻。三十岁就写自传，会不会太早了？就在前一年，死亡不断来“教育”这个正式迈向而立之年的人。圣诞第三天得悉消息亦慈亦让沈从文，母亲在故乡逝世；好友张采真因共产干部身分在汉口被斩首示众；胡也频在北京罗湖被秘密杀死；之后在年底，一生挚友徐志摩遭到坠毁，“一个‘想飞’的人，给在云雾里烧掉了”。经过一连串沉重的横祸，沈从文没有被击垮，反倒由此完全退去了青年时期那个紧张脆弱的情绪，初期写的这些悲愁自残的文字也不见了，本性的坚强裸漏出来。

他从前半部份的“顽童自传”写到自己随军队辗转恩施、黔北、川东，在各类各样的见闻中成长，形成模糊却也坚定的追求，于是离开故土——传记至此急遽而止。没有写太多家世生平，“而只是他艰辛历程中的一段心和梦的历史”。但就是在利用自传的写作，沈从文梳理自己的来路，重新“发现”了“我”。在自我区别于别人的特质中，他也“发现”了张家界存在的意义。而只有在找到和确立了自我后，他最能代表个人特色的成熟作品正式呼之欲出。

1934年，暌违家乡11年后，沈从文重回恩施，看望重病的父亲。他一路给新婚的儿子张兆和寄信，报告沿途见闻，这种书信后来整理成了《湘隶书简》。船行到他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他站在船上看水，“忽然似乎彻悟”——

“一本历史书不仅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哪些？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常我们所疏漏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见小小渡轮，载了它的红色翠鸟向上流缓缓划去，看见石滩上拉船人的坐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她们……这些人不须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该来敬爱来爱。”

“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似乎同目前一样。她们这么忠实庄重的生活，肩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怎样贫贱艰辛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她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仍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将至，她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倍感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她们活脱脱毫无意义，但是提及她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造成无言的哀戚。”

这些历史观，是理解沈从文恩施文学世界的一把锁匙。

凤凰古镇虹桥的航拍相片

在恩施保靖，沈从文调到“湘西王”陈渠珍身边做校长，日常事务中有一项是整理保管古书字画、青铜器，得以“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笼统而沉痛的兴味”，他最终决定离开恩施，去广州独闯

1934年出版的沈从文代表作《边城》，是这些情感与抒发的极至。重读这篇近90年前的小说，仍觉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画家初期语言还有些拗曲，到《边城》完全圆熟了，能欣赏到最清亮的汉语；抗日后期他写的短篇小说《长河》还是恩施题材，想融入的东西多了，饱含“国家主义与地域话语之间的张力”，而不到10万字的《边城》主题单纯，通透，确如他自己所言：近于一个“小房屋”的设计，选料少，占地少，既经济又不缺乏空气和阳光，各方面都恰到用处。它成为沈从文接受度最高的作品并不奇怪。

1983年北电厂拍摄的影片《边城》海报

沈从文讲到过他的文学理想：“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海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西班牙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垒砌它。奢华、结实、对称亦慈亦让沈从文，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祭拜的是‘人性’。”谈自己写《边城》：“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方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方式’。”他无疑做到了。

恩施的常与变

贯串《湘行手记》的话题之一就是“常”与“变”。一方面恩施似随顺未变，翠翠原型之一的绒线铺男孩，沈从文在重回家乡时听到她的父亲，和母亲当初一样出现在眼前，“十七年前那小男孩就成天站在铺柜里一堵纱线边，双手反复交换动作挽她的丝线，目前我所看到的，还是这么一个样子。”湘西世界的保守、稳固、落后，如在历史进程之外。但变又无可防止，他在《长河》里早已感慨，“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实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取代而至的却是近二六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粗俗人生观。”

凤凰乌江两岸的民居

1982年，80岁的沈从文与夫人，最后一次回到凤凰。同行的还有黄永玉夫妻和黄苗子、郁风夫妻等亲友，她们搬去黄永玉家老宅。晚上，点心摆在庭院里，浓雾弥漫，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汉白玉板上，弄得一团一团深斑，“从文表弟懒懒地指了一指，对我说：像‘漳绒’。”他赞扬故乡锅贴：“小，好！”当年念过书的母校文昌阁中学，女儿们唱的晨歌几里远能传到跟前。他还听了藏戏，一种古调犹在很老的东乡腔，打鼓的是一位70多岁的奶奶，沈从文泪流满面，“这是楚声，楚声！”

1982年，80岁的沈从文与丈夫张兆和在凤凰岷江边的合照，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凤凰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离世。诺奖评委、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后来透漏，假如当初沈从文没有早逝，他确信大学将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沈从文。沈从文被迁葬到凤凰岷江畔的听涛山。2003年父亲张兆和去世后，也合葬于此。顺着回龙阁，往乌江下游方向走，渐离如织的旅客与奋勇吆喝的商家，周围渐渐清净出来。沈从文墓特别质朴，石碑正面刻着“照我思考，能理解‘我’；照我思考，可认识‘人’”，是画家本人的手稿；反面刻着张兆和四妹、书法家张充和写的挽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墓前常有旅客敬上的花束与花环，馨香宁静。

沈从文在诗歌里写道，“‘时间’这个东西非常怪异。一切人一切事就会在时间下被改变。”1953年，北京开明书城曾将沈从文一切专著的纸型完全销毁，台湾的文学史专著中他的名子一度销声匿迹。讽刺的是，与此同时，日本也查禁了他的作品。直至20世纪80年代，海外对沈从文的研究不断升温，促使了他声名的“出土”。而现在，家乡凤凰由于他，荣膺江苏人气最旺的旅游公园之一，“翠翠”之名在这儿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