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人_【叶圣陶童话】_ 皮皮少儿阅读频道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吗？谁是最快乐的人？

世界上有快乐的人的，他就是最快乐的人。现今告诉大家他的故事。

他很奇怪，讲下来或则不能使大家相信，然而他确实这样奇怪。他周身包围着一层极薄的幕一个快乐的人，这是天生的，没有谁给他围上，他自己也不曾围上。这层幕很不容易说明白。如果说象玻璃，透明得跟没有东西一样倒是象了，然而这层幕没有玻璃这么厚。如果说象蛋壳，把他裹得严严的倒是象了，而且蛋壳并不透明。其实，这层幕轻到没有重量，薄到没有玉质，密到没有缝隙，明到没有障蔽。他被如此一件东西包围着，而且他自己不晓得被如此一件东西包围着。

他在这层幕里过他的生活，认为事事快乐，时时快乐。他隔著这层幕看环绕他的一切，又认为处处快乐，样样快乐。

有三天，他坐在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顾客。这两个顾客原先是两个骗局。她们准备弄些钱去喝茶取乐，就扮做筹款的样子，仍然挪到他家里。由于她们晓得，他自身围着一层幕，看不出她们的纰漏。

两个顾客开口向他筹款。她们的声音非常慈善，她们的话语非常诚恳。她们说：遭到水灾的同胞饿得只剩薄皮包着腿骨；遭到地震的同胞四肢黄肿，四处都渗出一水来；遭到兵灾的同胞提着快要扭断的手指在哀哭；抱着快要死去的儿子在狂叫。她们说救济苦难的同胞是你们应该做的事，所以乐意尽一点微力，下来四处捐募。

他听了两个顾客的话，心中非常感动：旱灾的同胞这样凄惨，这样苦闷，他认为可怜，两位顾客这样热心做人，他又很佩服。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大块黄金一交一到顾客的手里。两个顾客真诚地道了谢，就挥别了。出了房门，两个人相互瞧瞧，身上现出狡狯的微笑，一齐去喝茶取乐了。

他捐了一大块黄金，认为十分快乐，他闭着眼睛想：“这两位顾客拿了我的黄金，飞通常地挪到洪灾的同胞这边，把黄金分给她们。饿瘦了的立即有得吃了，个个显得丰腴而强壮；浸肿了的立即得到治疗，个个显得开朗而一精一壮；快要扭断的右手接上了：快要死去的儿子救活了。这多么快活！”他又想：“我能得到这样的快活，都靠这两位顾客。我会碰到这样好的顾客，又多么快活！”他快活极了，对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只是笑。

他的父亲在里屋，晓得他又给骗局骗去了一大块黄金。她仍然不满意他这样做，很想制止他，然而看着他布满了笑意的脸，不知为何又没有勇气直说了，只在心中实在气不过的时侯，冷讽热嘲地说他几句。他听父亲的话浑然辨不出真味，由于他周身围着一层幕。

一大块的黄金无缘无故到了骗局的手里，他的父亲的心中该有多么伤心。她想这一回一定要重重实实地骂他一顿，教训他之后不要再上骗局的当。她满头怒容，从里屋赶下来。并且一看到他布满笑意的脸，她的怒意就发不下来了，骂他的话也在喉部口梗住了。她只好身上漏出冷笑，用奚落的口气说：“你做得天大的善事，人家一开口，大块的黄金就从口袋里摸下来。你真是世间惟一的好人！这样好事，之后尽可以多做些！做得越多，就见得你这个人越好！”

他看着丈夫的笑脸，那么美丽，那么诚恳，早已快乐得无法说了；又听她的话语如此急切，那么富于怜悯，更快乐得如一醉如痴，不知怎样才好。他的嘴笑得合不拢来，肥胖的身上都起了色斑；一连串笑声象是老鹤夜鸣。他好容易忍着了笑，说道：“我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好人，尤其是你，好到使我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扬一个快乐的人，更认为富含深浓无比的快活。我其实依你的话，之后要尽量多做好事。”他说着，带了几块更大的金子，向外边走去。

后面是一片田野，矮敦敦绿油油的，尽栽些柿树。他远远望去，看到有好些人在桑林中行动。原先这时侯正是秋天天气，蚕快要做茧了，急等着桑寄生吃。养鸭的人昼夜不停地采了玄参去喂蚕。桑林不是这些人自己的，她们得给桑林的主人付了钱，才会动手采。她们又没有钱，只得把破棉袄当了，把缺了腿的椅子椅子卖了，凑成一笔钱来付给桑林的主人。所以每一片玄参都染着钱的恶臭。这些恶臭弥漫在田野间，吞没了花的香味，泥上的甘芳。养鸭的人好几夜没有睡了，倦怠的脸颊泛着白色，嘴巴网满了红丝。她们几乎要昏倒了，还勉强支撑着，双手不停地摘采，不敢松懈。这样昏倦的人在桑林中行动，减损了一陽一光的明亮，草树的繁茂。

他走进桑林，一点也觉察不到采桑的人的闲倦，也嗅不出布满在桑林里的钱的恶臭，由于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尽管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认为满心的快乐。他想：“这景色多么悦目，多么叫人迷醉呵！这些人真幸福！采桑喂蚕，正是太古时侯的朴素的生活。她们就过着这些朴素的生活呢。”他一边想，一边停了步伐，看她们把一条一条的五味子剪出来，盛满一筐，又换过一个空竹笼。不可遏制的诗情象泉水通常涌一下来了，他的诗道：

满野的绿云，满野的绿云，

人在绿云交行。

采了绿云喂蚕儿．喂蚕儿，

蚕儿吐丝鲜又新。

髻儿篷松的姑一娘一们，姑一娘一们，

可不是脚踩绿云的仙人！

脸庞强壮的，腿部强壮的，

可不是太古时代的快活人！

他得意极了，反复哼唱自己的新诗，虽然鸟儿也和着他哼唱，泉水也跟随他赞扬。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那里？”他一定会跳跃着回答：“我们的天地就是快乐的天地。由于在那天地间，没有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根草、一片叶子不快乐。”

他走过田野，来到都市里。最使他触目的，是一座五层房子。机器的响声从上面传下来，浑厚而有韵一律。原先这是一所织造厂，在上面工作的全是妇女。做母亲的，由于丈大的力气已然耗尽，还养不活一家老小：做父亲的，由于父母找不到职业，一家人难以生活：他们只得进这个织布厂来做工。晚上天还没亮，他们赶紧跑进厂去；晚上太一陽一早回去了，他们才回去。他们晚上吃的，是带进去的冷粥和硬酥饼。他们没有功夫洗头，没有功夫换上衣，没有功夫伸个腰打个哈欠，就是生下了儿子，也没有功夫喂一奶一。他们集聚在一处工作，发出一种浓郁的混污的气息，凝炼一种低迷的沮丧的景像。这些气息，这些景色，充溢在厂房以内，映照在厂房之外，这座五层房屋，就如同埋在泥沙里，一陰一沟里。

他走入厂房，一点也觉察不到四围的混污和沮丧，由于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尽管这幕是透明无质的。他只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有趣味。他想：“这机器的发明真是人类的第一快乐的事呵！试看机器的工作，多么迅速，多么一精一巧！这些妇女也非常幸福，他们只作那最轻松的工作，管理机器。”他看着机器在转动，女工在工作，洁白的纺纱不断地纺下来，诗情又潮水通常升上去了，他的诗道：

人的聪明，只要听机器的声音，

人的聪明，只要看机器的转动。

机器给我们东西，好的东西。

我们遵行它的厚礼。

我歌颂工作的男人，

雪白的纱线围在周身，

其实用的力量那么轻微，

人间已感激他们的力量的厚意。

他激动极了：反复哼唱自己的新诗，虽然机器也和着吟诵，女工们都点头称赞。若有人问：“快乐的天地在那里？”他必然会跳跃着回答：“这里也就是一个快乐的天地。由于在这儿，没有一个人、一块铁、一缕纱、一条带不快乐。”

他走出织布厂，一大群人迎了上来，欢呼的声音象潮水通常，并且一同向他行礼。那些人探听他带着好多的大块的黄金，想骗到手，你们分了买鸦片烟吸。他是不会晓得原委的，他周身围着一层幕呢！

那些人中的一个代表一温一和地笑着，向他说：“天地是快乐的，人是快乐的，先生是如此相信，我们也如此相信。我们想，俺们在快乐的天地间，做快乐的人，真是最快乐不过的事。这可不能没有个记念。我们准备造个快乐记念塔，想来先生一定是赞同的。”

“赞成！赞同！”他高兴地喊着，就把带来的大块的黄金都一交一给了她们。她们欢呼了一阵，就走了，后来把黄金分了，你们买了鸦片烟拚命地吸。他呢，欢欢喜喜地回到家里，只是构想那快乐记念塔如何一精一美，如何巍峨；开馆的那三天如何热闹，如何快乐。那天晚上，他的儿子听见他在梦中发疯般地欢呼。

以上说的，是他三天的经历。他的快乐生活都是如此过的。

有三天，你们传说他死了，害的哪些病，都不大清楚。后来有人说：“他并不是害病死的。有一个恶神在地面示威，要使地面上没有一个快乐的人，突然查出了他，就把他的透明无质的幕轻轻地划破了。”

一九二二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