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它制衡岁月
那种看是凝视,不是在附近的咖啡吧给阳光熏得昏昏欲睡那样软服地看,也不是重重复复的不算惊鸿的匆忙一瞥。
而它制衡岁月
我在某一天黄昏突发奇想要去滨江看江水。那种看是凝视,不是在附近的咖啡吧给阳光熏得昏昏欲睡那样软暖地看,也不是重重复复的不算惊鸿的匆忙一瞥。从家里骑单车过去不需要太长时间,路上我总共碰到三个人和一部车,他们出现在不同时段,隔得很远,然后一拐,便看不见了。这在上海是很少见的事,它带给我意料以外的镇静与心安。
沿途有秃得差不多的银杏树,扇形的叶片总是安静地成为融化在焦点之外的散景。然而你很难忽略在路上打盹的猫。它们经常挠抓白色的下巴,显得若无其事,怀着谜语倒卧在路上,直到人靠得很近才轻快地跳往平原或树的方向。
如果你未曾到过上海或是没受过伤的黄浦江,我想你会问我关于江河的问题。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灰。在滨江,偶尔会看到足够年长的形形色色的老者,屈着上身,伏在栏杆上,眼睛经常看着江水的方向。他们的眼睛通常很深,目光泅泳在水间寻找摆动白浪远去的船。江是生命的供给者与索求者。那是灵魂离弃躯壳后会自然飘往的归属之地。因此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灰。那颜色融入太多灵魂,我不具备灵魂的语言,没有能力指认。我只能在这声音、光影的流动里闭上眼。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也站到铁质浮标上-最好是浪来的时候,隐隐约约会感受碎浪飘来水雾的位置,顺着我手指的朝向。彼时你会尝到很淡很淡的咸味,头发与衣服在风中摆动,眼睛凝视天空。关乎这里的一切,你几乎不用说什么就能够明白的。
此时骤雨将至。潮水涨起来了。潮水退下去了。我快步跳下浮标躲到一间展馆。这雨要下好久,门口一个女人抬头说。我一直退到最里的一个隔断的独立地带,这地方有个壁炉样的拱状凹槽,侧边的藤筐里码着颜色温暖的枯柴松枝。我一连丢了三五捆进去,火被压得明明暗暗,然后一下子充塞了炉膛的空间。火光照亮了整间房间,延伸到拱门门口,那边似乎更加明亮,白炽光从前厅照射进来,从我的视角望去,像是处于白昼和黑夜的分界。
柴火明明灭灭,烧得我起了一点儿薄汗。我瞥了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一九三二年。日军从海上航行而来,闹声枪响在楼宇和连栋的公寓间势如破竹。然后是制衡。十七分钟前的思想在高层云翳的天际破云直上,清角低回,理想与生存,只剩下生存。建筑的玻璃都碎了,墙面参差化粉,几乎没什么可落脚的地方。我不晓得那是谁。我都辨别不清他属于哪国。某个人半跪在阁楼矮柜的棱角处,推翻生命的本能,忘记生命的单薄,持有过去植根的或曾疑心过的信仰的事物。上膛。星星一样滚烫。射击。
后面的几分钟,人们收拾战争的残局。人总要生活,即便命运的本质是屈服于时代的脆弱。没有响动停息下来。人支起货架,人写文章,人收敛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回家,或者收敛自己的心绪回到持枪的地方。我几乎判定不了的震悚。可那是必然的。人们在不断的打散中重新来过。有人选择沉入江底,有人看着江水奔流而哭泣。有人忘记上海有江。人们重新来过。仰望没有火光的天空。这不必有任何多余的矫饰。他们在等。时间跳到一九三七年的时候,门口的女人进来熄掉了壁炉,然后告诉我雨差不多停了,因为骤雨不终日。骤雨不终日。我重复。这是个好词。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它,真好。像任何一个形似生命、爱和永恒一样的红颜色的、却是与温柔的事物叠加的希求。然而整个房间都是黑的。远处的白炽灯光是盛夏时节的枪火。这是教人狼狈的季节。横陈的亡者没有多长时间就腐化,这几乎是不能否定却确乎难以言说的现实。黄浦江和吴淞江漂着血液。它或曾是从某个年轻人胸膛的穿孔中流出。他们被战争矮化,但或许,我说或许,他们中的某个或曾向往文学和艺术,向往一些绝不只是子弹破空穿身而过的单薄。永恒、山、海、天空。
这样的东西。然而江河漂荡溶蚀的血液。这种灰色,又怎么可能仅仅是灰色本身呢?
十分钟以后,雨暂时收了收。门口的女人说还会再下,叫我趁着这个时隙快点回去。
我朝外走的时候,是铺天盖地的潮和膻。天色沉郁灰重。那真是一场太大的雨,银杏树的枯叶细枝打了蔫,一条一道垂落在街口或者泥土里。一地狼藉。这是自然的代谢。
我并没有那样遗憾。是的,或许你要质询一些事情,关于隐喻,关于纵横时代的节律,关于战争和生命。关于江河汇流的除却水流所有的东西。可是,你知道,玉带凤蝶会在下一个季节陆续羽化,年轻的银杏取代衰亡的银杏,甲虫啃蚀枯枝落叶,菌蕈在雨后四处生长。你知道,变化是常态,死亡也是,就像相遇注定要成为悲伤一样。转圜是必要的,挽回也是,所谓的时代与时代的信仰,也是这样。但这样看不到真的黄浦江,没有谁不垂钓沉入水中的藻,没有谁敢否定生命的薄弱,就像没有谁能够触及永恒的封顶,却都在路上一直走着。
于是我骑着单车,绕着转着。呼吸似的打板,忧伤的小调。潮水涨起来了。潮水退下去了。我的声音埋没在风里,向着世界上任何一条被遗忘的枯竭的河飘去。我要写一封信寄回我所在的某个地方,告诉他们我正在路上,请不要捎来任何那里的新闻、质疑、忧虑,或者要求回复的挂号信。我只是偶然栖息于此的人,没办法把自己的全部扛在身上。不要-不要问我被大雨冲刷得怎么样。不要问风的名字、水流的颜色,或是黄浦江畔的月光是何价值。我知道我绝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知道,如果有天关乎这里的一切消亡,我将用余生来为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