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怎么样,不对了吧?
第一辑 春晓
春晓 ○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注:顺便说一句,孟浩然这首诗是仄韵古绝,不是律绝,说成『五绝』是不对的。律绝有严格的格律要求。这方面的知识,书后的附录有详细的介绍,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读唐诗。
春天里,总是要下雨的。
下雨天,也最好去睡觉。
也许,那是一个最难将息的乍暖还寒季节。也许,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穿林打叶暴雨。风雨如磐,是大自然的随心所欲,人又能怎么样呢?也只能把风声雨声当作催眠曲。好在一觉醒来,风也去雨也停。阳光照进窗户,到处都是鸟儿们兴高采烈的歌唱。
没错,处处闻啼鸟。
鸟儿们唱得如此欢快,只能说明清晨的阳光十分明媚,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也才特别喧闹。
这真是一个让人喜悦的春晓。
喜悦是主旋律和基本调性,伤感和惆怅则是次要的。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么这首诗的顺序就该倒过来: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怎么样,不对了吧?
不对是因为不真实。
真实情况是:诗人被鸟叫惊醒,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雨后初晴的清新明媚,急于传达的则是对大好春光的满心欢喜。然后才会回想起“夜来风雨声”,也才会关切地想到和询问“花落知多少”。
伤感和惆怅,只能在欣喜之后。
这就跟同类题材的作品多有不同,比如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同样是“夜来风雨声”,同样是“春眠不觉晓”,也同样关注着风雨交加之后的满地落英,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是实,孟浩然的“花落知多少”是虚,而且无须回答。
因为重点是“处处闻啼鸟”。
主题也不同,孟浩然是喜晴,李清照是伤春。
这当然由于个性有别,却也是时代使然。初唐和盛唐的诗总体上是青春年少的。即便伤感惆怅,也是人生初展的少年时代那轻烟
般莫名的哀愁。所以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真正伤春的诗词,比如“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等等,要到中晚唐和两宋。
杜甫的《春夜喜雨》便更能体现这一点。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同样是写春雨,杜甫这首诗有另一种调子。
没错,孟浩然的重点在雨后初晴,杜甫在夜雨乍到。
那可真是好雨呀!它的到来是那么及时。谁都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雨贵于油。怎么刚刚开春,就下了起来?莫非这场春雨是有心灵感应,通人情,知好歹,清楚农业生产需求的?
何况它又是那样的懂事:白天下雨会妨碍农作,狂风暴雨又会破坏嫩苗,悄悄地随着春风在暗夜里飘然而至,轻柔幽细一声不响地滋润大地和万物,才是用心良苦,也才恰到好处。
随风潜入夜,是灵性。
润物细无声,是温情。
雨之好,不仅在及时,更在体贴。
不过,这也只是雨好,不是诗好。
诗,又好在哪里呢?
先看开头。
开头是大白话: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奇怪!诗贵含蓄,杜甫会不知道?
当然知道。
那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大白话来开篇?
因为那雨实在太好,不能不大声喝彩;也因为自己的喜悦之情无法按捺,忍不住脱口而出。更重要的是,只有明白如话,才能直指人心,也才能让人眼睛一亮。
所以,这里不能含蓄,必须直白。
接下来的两句首先是纪实:那雨是悄然而至毫不张扬的,因此不觉入夜,却已随风而入夜;不闻有声,却已润物于无声。
但,写实的背后有用心。
雨随风至本是常规,说“潜入夜”就有了人情味。
雨润万物本是常理,说“细无声”就有了亲切感。
悄悄到来,细细滋润,才叫做体贴入微。
那不动声色的感觉,便全靠这两个字来传达。
这就叫传神,也叫炼字。
只用了两个字,就出神入化。
传神的同时也传了情,喜爱之情正可谓跃然纸上。
现在再看上半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这四句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调明快,语气轻松。
落笔也都在雨上。
但是紧接着,诗人却笔锋一转写到了雨中之景: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是啊!田野上原本若隐若现的小径,此刻已经与低垂地面的乌云融为一体;一团漆黑之中,只有江上的渔船灯火独自明亮,更显得雨意正浓。天地之间,充满了那及时雨的浓情蜜意。
这是怎样的雨夜啊!
春水都要从纸上溢出来了。
的确如此,要不怎么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锦官城就是成都,杜甫这首诗正是在成都写的。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第二天早上你去看看吧,那些被雨水浸透的花儿都是沉甸甸的。
那么,这是诗人的想象,还是亲眼所见?
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句话中的“重”要读重量的重,不读重复的重。重量的重才有沉甸甸的意思,也才符合诗的要求。
没错,这是一首五律,也就是五言律诗。
五律是格律诗,格律诗的知识在附录中讲得很清楚,读者最好先看一下。不看也不要紧,但必须注意下面这几个字的读音:
俱:平声字,读如居。
看:平声字,读如堪。
重:去声字,读重量的重,不读重复的重。
比较难掌握的是入声字,读不出来,也没关系。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看』必须读平声,读如堪。
这首诗写的也是春雨,而且是毛毛雨。
毛毛雨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却又细小得无法辨识,就像烟笼雾罩一般,所以也叫烟雨。
韩愈却说它像酥油。
酥油就是奶油,光泽是温润的,口感是滑润的。因此,天街小雨润如酥,就比“润物细无声”还要动人。
润,一字千金。
酥,神来之笔。
草色遥看近却无,更是绝妙好词。
这是北方的早春时节,树梢和屋檐下应该还挂着冰凌。上升的阳气却已化开大地,草芽也在不经意间悄悄地钻了出来。于是酥油般温润的烟雨之中,远远望去,到处都是若隐若现的青色。但是走到近处,却似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春色,就在这若有若无之间。
若有若无,才特别耐人寻味。
所以说: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皇都就是长安,城中的朱雀大街就叫天街。烟柳则是枝繁叶茂望上去仿佛成片浓烟的杨柳。这当然也是美景。可惜的是,按照后来北宋欧阳修《蝶恋花》词的说法,杨柳堆烟之时,已是雨横风狂三月暮,又哪里比得上“草色遥看近却无”?
何况那烟柳还到处都是。
江南春 ○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又是烟雨,又是春天,只不过在郊外,在江南。
江南的春天格外迷人,千里之中莺飞草长,叶绿花红。那些个傍水的村庄,依山的城郭,到处可见酒旗在春风中飘扬。酒旗就是酒店悬挂在路边用来招揽生意的锦旗,也叫酒望或青旗等等,相当于现在的招牌或霓虹灯。把酒旗迎风招展说成酒旗风,固然是出于平仄和押韵的要求,却也让人觉得那风中有酒的芳香。
有花木,有莺啼,有酒香,这就是江南春。
不过也有人质疑:千里之遥,看得着酒旗,听得见莺啼吗?
当然不行。
所以,他主张改为十里。
这很可笑。千里太远,改成十里就看得着,听得见?
同样不行。
实际上,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说的并不是眼前所见的一处两处,而是整个江南。整个江南无不如此,那才叫江山锦绣,春意盎然。十里莺啼绿映红,有意思吗?
没有。
其实,麻烦在第四句。
稍微想想就知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怎么看都是晴天。也只有在和阳之下暖风之中,才会有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感觉。那么,为什么又说“多少楼台烟雨中”呢?
也有各种可能。
比方说,这里风和日丽,那里烟雨蒙蒙。千里江南,又是阴晴不定的春季,原本就该如此,有什么可奇怪?何况那四百八十寺还是南朝的。多少楼台烟雨中,可以是现在,也可以是当年嘛!
哪个是正解?
没有标准答案。
实际上,读诗最忌认死理。比如追问“四百八十寺”的数字是怎么统计出来的,就很煞风景。而且唐诗与宋词不同。宋词更喜欢聚焦于某个场景,把文章做足。唐诗却是跳跃的,往往将不同时空的故事放在同一首诗中进行比照,用字不多却内涵丰满。
杜牧这首《江南春》就正是如此。
的确,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是阳光灿烂和满心欢喜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却更像一张不无惆怅的黑白照片。毕竟,南朝佛教的鼎盛时期,距离杜牧写这首诗已经三百年了,岂非只能在烟雨迷蒙中若隐若现?那种无可名状的历史沧桑感,恐怕也只能用这样的画面来表达吧!
清明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春天里,最爱下雨的是清明时节。
清明雨,知几许?
杜牧说:纷纷。
他还说:路上行人欲断魂。
但,如果理解为把人都淋成落汤鸡,就错了。
断魂,也不是魂飞魄散、痛不欲生的意思。
实际上,一年四季都有雨,雨和雨不相同。盛夏是暴雨,深秋是苦雨,寒冬是冻雨。感性的大自然,情调是很丰富的。
那么,春天呢?
沾衣欲湿杏花雨。
这是宋代僧人释志南的诗。
下一句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两句诗的意思是:杨柳泛青杏花绽放的时节,春风阵阵,吹面不寒;细雨霏霏,沾衣欲湿。既然是欲湿,那雨就不大,反倒更有诗意。陆游就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是啊,骑着毛驴走在蜀道,偏偏就烟雨蒙蒙,怕是命中注定要当诗人吧?
哈哈!没有雨,他还写不成诗。
杜牧的感觉应该也一样。
可,为什么又说断魂?
意思其实是:你看这雨下的!
毕竟,那杨柳风虽然吹面不寒,杏花雨也沾衣未湿,却总不能老在雨中,何况这雨还没完没了,当然“路上行人欲断魂”啊!
那就找家酒店,暖暖身子歇歇脚。
接下来的诗句极有画面感: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不过用鞭子随手那么一指,一座杏花环绕的村庄便遥遥在望,就连村中卖酒的店招都隐约可见了。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真是何等轻快自如的语气,潇洒俊逸的形象,诗情画意的场景。
难怪《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会有“杏帘在望”的景点。
寒食夜 ○韩偓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清明前两天,是寒食。
寒食当然也多雨。楼阁朦胧烟雨中描述春天的诗句,是毫不奇怪的。小梅飘雪杏花红,也不奇怪。暮春时节,梅花已经谢幕退场,杏花却在当红之际。尽管这梅花飘落如雪,红杏绽放似火的景象,应该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见的。但春天阴晴不定,同样不奇怪。
奇怪的是开头一句:恻恻轻寒翦翦风。
恻恻是凄怆悲哀的样子。翦翦就是剪剪,用来形容带有寒意的微风。寒食在冬至之后一百零五天,就算冷那也是轻寒,哪里至于让人觉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呢?
关键在第三句:夜深斜搭秋千索。
原来,那时中国北方有女孩子在寒食节荡秋千的习俗,诗人则很可能跟一位姑娘曾经在此邂逅,所以今年他又来了。可惜从春光明媚的白天等到烟雨朦胧的深夜,也不见那人身影。这时,那迎面吹来原本略有寒意的翦翦风,便让人觉得纵是轻寒也恻恻了。
这首诗,或许可以这样理解。
其实理不理解都没关系,诗意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能够想象出那画面,就好。
顺便说一句,韩偓是晚唐诗人,偓读如握。
小梅飘雪杏花红,也有版本作“杏花飘雪小桃红”。
寒食 ○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本诗作者韩翃是中唐诗人。
翃读如宏,意为虫子飞翔的样子。
他这首诗也写了寒食节全天,却别是一番滋味。
开头两句就轻松明快,充满喜庆。春风浩荡直入皇城,城中的柳树迎风起舞,柳絮便天女散花般地漫空飞扬。其中或许还夹杂着落红无数,更显得长安城里到处喜气洋洋。可以这么说,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只有短短两句,唐代长安的蓬勃气度和迷人风采,便像那铺天盖地的柳絮一样扑面而来。
当然,这里的“斜”要读如霞。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就更是帝都景象。
这两句说的是傍晚的事。唐人喜欢把自己称为汉,所以汉宫其实就是皇宫。传蜡烛则因为寒食这天禁止用火,就连晚上点灯照明也要皇帝特批。于是日暮时分,宦官们便骑着高头大马,举着蜡烛走向最受恩宠的五侯之家。五侯的字面意思是五位侯爵,但这里是达官贵人的代名词,因此用不着管他们是谁,也未必只有五家。
实际上这首诗并没有什么深刻意义,只不过如实地描写了寒食那天的长安:白天柳絮飞舞,傍晚轻烟四散,如此而已。然而我们的感受却是全方位的,不但看得见满城风絮,也听得到传送蜡烛的马蹄声,闻得着散入五侯家那淡淡的烟火味。
什么叫好诗?这就是。
晚春 ○韩愈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这首诗也写了柳絮,就是诗中的杨花。
榆荚是榆树的果实,俗称榆钱。
榆钱老了也是白的,随风飘散。
所以说: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当然,思要读仄声,读如四。
全诗的意思是: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都知道,春天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所以可着劲绽放花朵,争奇斗艳。柳絮和榆钱没有什么才华和情趣,只知道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
那么,诗人是在调侃柳絮和榆钱吗?
有这种说法,但其实未必。毕竟,自然界万物平等,哪来高低贵贱之分?相反,没有才华情趣的柳絮和榆钱尽显本色,岂非多了真诚少了谄媚?更何况万紫千红的背景下,无数雪片般的杨花榆荚纷纷扬扬匆匆而过,难道不更显得晚春充满生命活力?
所以即便调侃,背后也是肯定。
春天,是多姿多彩的。
万绿丛中一点白,也很好。
咏柳 ○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城东早春 ○杨巨源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春城无处不飞花,飞扬的其实是柳絮。
柳絮是暮春时节的舞蹈家,报春的使者则是柳眼。
什么是柳眼?就是柳树的嫩芽。它是鹅黄色的,即便变成绿色那也是嫩绿。这些嫩芽有的破寒而出,有的姗姗来迟,参差不齐地先后亮相,于是同一棵柳树之上便半是鹅黄,半是嫩绿。
所以说:绿柳才黄半未匀。
半未匀,精准而传神。
中唐诗人杨巨源,有着摄影家的眼睛。
然而春天总是脚步匆匆,鹅黄嫩绿也很快就变成碧绿。因此在初唐诗人贺知章眼里,那些柳树便像一排排亭亭玉立的少女,婀娜多姿地在春风中翩然起舞。她们身上的丝带轻盈飘逸,丝带上的细叶清新可人。那么,是谁的一双巧手妆扮了这些小家碧玉呢?
哈哈,二月春风似剪刀。
春天,正方兴未艾。
以后,可就杨柳堆烟,密叶藏鸦。
幸好两位诗人,为我们留下了即逝的瞬间。
南园十三首·其一 ○李贺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有春柳,还得有春花。
春花不好写,中唐诗人李贺的这首诗却特色鲜明,开场就靓丽明媚,欢天喜地: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花枝就是木本植物的枝头,草蔓则是草本植物的茎蔓。放眼望去,高高的枝头嫣红姹紫;低下头来,长长的蔓儿千姿百态。
真是好一派春光。
而且,还目不暇接。
眼中开,便是这个意思。
小白长红则有两种解释。一种说,意思就是万花丛中白花少而红花多;还有一种则认为是花儿红里带白,就像江浙一带年轻女孩白里透红的脸蛋——越女腮。那些春心荡漾的越女,在这艳阳高照之下,暖风吹拂之中,脸上肯定是红扑扑的。
但不管怎样解释,都充满了青春气息。
于是就连落花也很可爱。日暮时分,风起花落。但那不是凋零和飘散,而是嫁给了春风。这是让人庆幸的。事实上唐诗中的“可怜”往往有多种含意,包括可惜和可叹,也包括可爱和可羡。因此读者也可以作别的理解,比如理解为落花身不由己,还可以理解为反正红红火火开过了,嫁与春风又何妨。
诗无达诂,不要纠结。
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和体验。
雨晴 ○王驾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晚唐诗人王驾的这首诗也写了落花。
只不过,李贺在风中,王驾在雨后。
雨过天晴,原本是让人满心喜悦的事。然而诗人却发现,刚刚长出来的花骨朵都被一场暴雨打没了,就连藏在叶子底下的也未能幸免。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春天,难道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我们描述春天的诗句,而且还是不辞而别?
不能,不该,也不甘。
再看那些采花的蜜蜂和蝴蝶,都纷纷飞过墙去了。
原来,春天在邻居家里。
这当然未免“自欺欺人”之嫌。蜜蜂蝴蝶不过无所适从,自家园子里没有的,邻居家又怎么会有?
但对诗人来说,却可能有,应该有,最好有。
邻居家有春色,春色才是活的,尽管王驾用了“疑”字。
疑也对。似信非信,若有若无,岂非更好?
诗,不需要讲道理。
讲道理的,也一定不是诗。
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这首诗,是江南早春的全景图。
写出全景并不奇怪,因为他在行走。
行走的地方,则是又叫钱塘湖的杭州西湖。
那么,还有比这更能表现江南早春景象的地方吗?
没有。
但是怎么写,却很考功力。
幸运的是,白居易没有让人失望。
诗的开篇看似平常:孤山寺北贾亭西,不过平铺直叙,如实地记录了春游的地点而已。然而接下来的一句便如奇峰突起:水面初平云脚低。水面初平,就是湖面与堤岸刚好平齐。我们知道,秋冬枯水季节湖水是比较少的,春雨之后则开始变得丰满。所以“水面初平”四个字,一下子就把西湖早春的显著特征展现出来了。
何况那初平的水面上还有云。
云是来下雨的。没有雨,湖水不会上涨。但在此刻,高空已经放晴,只有残留的云气贴在水面,与荡漾的波澜连为一体,更显得西施般美丽的西湖风采绰约,如梦如幻。
就连不在眼前的春雨,也写出来了。
这景象,诗人却只用了三个字来表现:云脚低。
于是回头再看开篇,便会觉得起句其实不凡。实际上这首诗的前两句是两张照片:孤山寺北贾亭西,是横着的,俯瞰的;水面初平云脚低,则是竖着的,平视或者仰拍的。放在一起,早春西湖那碧水初涨、青山新绿、闲云舒卷的山光水色便尽收眼底。
下面的镜头是近景,甚至特写。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是诗人漫无目的行走湖边的随时所见,也是他为春天创作的赞美诗。的确,新生的黄莺在树梢歌唱,南来的燕子在屋檐筑巢,原本是早春的寻常现象,白居易却写得满心欢喜。是啊,有多少黄莺儿飞到了阳光下的树枝,那些燕子的新巢又在谁家?这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之所以会这样设问,无非是为了表达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关切。
所以,“几处”不能改成“处处”,“谁家”不能改成“家家”。
实际上,这两句诗的用字极其认真讲究,比如早莺的早,新燕的新。早莺和新燕,显然比黄莺和燕子更富有表现力,也更能传达对春天到来的敏锐感觉。暖树和春泥也是。其实泥就是泥,哪里有季节之别?然而称之为春泥,就平添了湿润和芳香。这恰恰是春回大地时可以体验到的感觉,我们甚至可以嗅到那气息。
至于暖树,则未必一定就是朝南向阳的树枝或树丛,而是泛指春树。明媚春光之中,所有的树都是暖融融热乎乎的。但,称之为暖树,就像将泥土称为春泥,顿时便有了柔润的感觉。
只不过,春泥湿润,暖树温润。
同样,争暖树的争也非争夺,而是争相。最先感觉到春意的黄莺争相飞向枝头放声歌唱,那是一种怎样生机勃勃的动态,又是怎样暖融融的舒心,喜洋洋的欢快,乐滋滋的鼓舞!
几处早莺争暖树,是温度。
谁家新燕啄春泥,是湿度。
江南水乡湿漉漉的暖春啊!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同样精彩。
的确,春天是百花齐放的。但这个“齐”不是整齐划一,反倒更像是闹哄哄的一拥而上,因此非“乱”字不能形容。乱,并不是杂乱、混乱和凌乱,而是形形色色、多姿多彩和争奇斗艳。它们东一丛西一簇,大的大小的小,或层层叠叠,或星星点点,看似毫无章法,其实自由自在。而这,正是大自然的可爱和可贵。
如此五彩缤纷,当然让人眼花缭乱。不过此刻还是早春,所以只是“渐欲迷人眼”,正如那堤岸的浅草“才能没马蹄”。才能是刚好的意思。渐欲迷人眼,才能没马蹄,就不但有分寸感,而且传达出惬意感了,难怪会说: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看来,他颇有些意犹未尽。
我们同样如此。
那就再读两首。
月夜 ○刘方平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春天是有气息的。
气息通过声音来表现,却是盛唐诗人刘方平的发明。
诗中“北斗阑干南斗斜”的阑干,则是横斜的意思。
当然,斜要读如霞。
看来,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都已经改变了状态,家家户户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中。所谓“更深月色半人家”的半,是量词作动词用,意思是月光和阴影把房屋和庭院一分为二,就像光影对比鲜明的木刻或者黑白照片。
这样的画面,是清冷的。
然而偏偏就在这更深夜静寒气袭人的时候,诗人感到了春天的温暖,因为突然间响起了清脆欢快的虫鸣。蛰伏的虫子对节气变化是最敏感的,它们迫不及待地开始迎春了。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就是这个意思。
新透,表明是第一次。
虫声,是春天的小奏鸣曲。
窗纱是绿的,则更显得暖意融融。
诗人用笔之细腻,可以说一个字都不含糊。
听邻家吹笙 ○郎士元
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
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
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大林寺桃花 ○白居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还是要看桃花。
没有桃花的春天,是不像春天的。
这里选的三首诗,放在一起也有点意思。
郎士元《听邻家吹笙》所写其实并非桃花,而是笙乐。笙是多簧管吹奏乐器,形状像凤凰,声音像凤鸣,所以叫凤吹。凤吹声如隔彩霞,意思是:如此美妙的笙曲就像是从天而降啊!
那么,隔壁家莫非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因此,疑有碧桃千树花。
这是羡慕。
崔护《题都城南庄》则名为写花,实为写人。
人是“去年今日此门中”偶遇的。据说,当时诗人到郊外踏青路过某庄园,敲门讨水喝,没想到送水的是一位桃花般青春靓丽的姑娘。她斜着身子站在桃树下看着诗人喝水,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水汪汪的,宛如桃花含苞欲放。所以说:人面桃花相映红。
此事当然没有下文,但诗人念念不忘。于是,第二年春天他又来到这里,却再也见不着那姑娘,只有桃花热热闹闹又没心没肺地在春风中绽放。所以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是惆怅。
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真是写花,只不过那花开在暮春时节和高山之上,而且是意外发现。于是诗人心花怒放地说:平时常常抱怨不知春天去向何方,没想到她竟然藏在这里!
这是惊喜。
桃花,有时候又不完全是桃花。
唐诗,却总是桃花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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