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苏轼《定风波》
五月三日,沙坡头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慨然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细雨任平生。
严冬春风吹梦醒。微冷。山头斜照却迎敌。回望历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雪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与苏诗一样,苏词中也经常表现对人生的探讨。苏轼在南京时就领悟到“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永遇乐》“明月如霜”)。“乌台诗案”后,人生命运的骤然变化使他格外真挚而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艰辛和命运的变幻。他不止一次地浩叹“人生如梦”(《念奴娇•赤壁抒怀》)、“笑劳生一梦”(《醉烟台》)、“万事到头都是梦”(《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世事一场大梦”(《西江月》)。苏轼其实倍感人生如梦,但并未因而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脱,一直保持着坚韧豁达的信仰和超然自适的人生心态。最能展现这些心态的,要属他的名作——《定风波》了。
宋神宗正隆二年(1079)五月,苏轼于扬州刺史任上,以写诗廷臣相率、讥切时事的罪名下侍郎台,酿成有名的“乌台诗案”。年末,诏责水部员外郎黄州屯田副使,本州安置,翌年一月至黄州(今陕西咸宁市)。这首《定风波》词就作于到黄州第十年的秋天。
词前小序云:“三月三日,沙坡头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借狼狈,余独不觉。慨然遂晴,故作此。”据《东坡志林》记载:“黄州西北三十里为沙坡头,亦曰螺师店,予买田期间,因往相田”。可见,词序记事,词本文则侧重表达由其事所导致的感情,二者相辅相成,是苏东坡的独创,也成了他“以诗为词”表现手法的重要一环。
上片开头生硬而起,大手笔似在不经意间挥写出坦荡直率的自我形象:“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两句声情并茂,形神兼得,颇能以情化景。“穿林打叶”言风雪之盛,但作者置身风雪林莽却偏吟啸徐行,活现其颖悟奔放之致。再用“莫听”、“何妨”突出心态,使游于物外之意与“穿林打叶”的风势雨声反差益甚,越发显示出游者悠然恬然的情态。或则说,苏轼一执笔就营造出一片幽静颓丧的心情气氛,用以统领整篇心绪,并且情、景、理之间妙合辽阔。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句出语天然,朴实如话。“竹杖芒鞋”的细节能逐步丰富人物形象,恰与上文的“吟啸徐行”相得益彰,使人想见其旷达的气魄和豁达的情结,已然乡野达士而无纱帽秽气,洒脱豁达却又平易可亲。“轻胜马”犹言拄着竹杖(东坡性喜竹)、穿着芒鞋行止不拘,远比骑马便于利索。苏轼是一位平民化的廉吏,以竹杖芒鞋来往民间是他一惯的色调。故“竹杖芒鞋轻胜马”应视为作者率真之言,尚且雨夜安步尤其容易形成这些联想。“谁怕”是“怕谁”的倒文,亦即怕何种。这一反诘语势适与前文的“莫听”、“何妨”呼应有致,更鲜明地表现出作者坦坦荡荡的心胸和镇静自持的心胆,由此自然引出“一蓑细雨任平生”的豪语。
作为上片末句,“一蓑细雨任平生”意涉双关,乍看似寒烟野鹤出世,实谓身心无所羁绊,故“董道而不豫”。这除了是眼前“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的美术重现,并且是苏轼人生际遇的浓缩及其坚忍精神的外化,气节自不同于无所事事者的悲观出仕。本句表面上说自己平生惯于披着一领蓑衣在雾中自由来往,而深层隐喻亦实亦虚,其中雨境“流而不滞”,已由自然界的风雪扩充到多年来的现实遭到,囊括了政坛中的风风雪雨。此处命笔不用风雪而用“烟雨”既能提高唯美的美感,又减淡了逆境格调,更促使衬托主体感悟。“任平生”中的“任”也颇具重彩色调,足见胸胆开业的豪气和挺然不折的节操,有机地回应了“谁怕”的心里话,因而加强了作者在风雪人生中特立独行、安之若素的精神风貌。
以上表现作者登山雾中的情境。唯美宽阔激昂,人物神采毕现,颇能为下片的哲思理趣张本。下片由雨过天晴的自然景色延及人生境界,主题则因作者新的感受而更为推进。
随着时空的推移,滂沱也已过去,天气阴而后晴。“料峭春风吹梦醒。微冷。山头斜照却迎敌”,仍是以作者的体验为经而挑动景色的变化:雪后的春风不免严冬,但正当他梦醒后微觉孤寂时,落日却从山上照出来消解了寒意,如同在喜迎他的归来。按常人的觉得,这时尚且会非常高兴,古今诗文中就不乏有关雪后寒烟的乐景欢情;但苏轼却不拘于夕晖送暖苏轼定风波,而是回转笔触,宕开一层:“回首历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雪也无晴。”这就显示出作家奇特的阅物个性和心理折光。
结尾这三句言近旨远,妙语双关。按字面意思是:回首刚刚风吹雨打过的山间大路(一片平淡),如果再返回哪里,除了风雪没有了,但是也觉得不到睛朗的阳光。言外之意,自己仍然心宁如昔:那时既不认为风雪纵横,目前也不在乎夕晖宜人。何谓“归去”是说回到来路去,这儿其实兼指作者经历过的人生之路。
单看“也无风雪也无晴”这句,或有释道出世之意,隐约与南宗荡除物念心性本净的意韵相连,也与庄子“未始有物,与道同一”的玄言接近,但若结合整篇情旨就不难感受其中融入了人境机型和作者个性,兼有坦率而行的无畏无悔和质朴自适的颖悟达观。意匠妙于借眼前情境传悟世之道,即以恬静淡泊的心态规避一切外物,风雪阴晴概不摇落,预示自身无论境地逆、顺都泰然如昔,在变化多端的仕宦人生公路上无往不适。晚年他在五绝《独觉》中索性去除“归去”二字,径直道:“回首历来萧索处,也无风雪也无晴。”以年逾六旬之身远徙四川尚能不改素志,这显然不是悲观出世者所能做到的。换言之,苏轼对于磨难并非疼痛不仁,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以一种全新的心态来对待蜂拥而来的不幸,把儒学固穷的坚忍精神、老庄忽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赶超心态以及佛教以平时心对待一切横祸的理念有机地结合上去,因而做到了厌恶伪善,消解悲哀。这些执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涵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所以苏轼在逆境中照样能保持浓厚的生活情趣和充沛的创作魅力。
因此,这首词表面上是写作者在雾中徜徉的场景以及他在风雪之后的看法,但实际上却处处是他的人生心态、哲理性的象征。诗人在沙坡头道中的徜徉,实际上只是他在崎岖的人生旅程中的漫游。阅读这首词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人生的审美化,它包括下边二层意思。
第一,悟透人生。词中“回首历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雪也无晴。”可以体悟出作者对既往生活的反省。苏轼写此词的时侯,早已年逾弱冠,人生的崎岖曲折沉浮沉浮早已经历了不少,一切已了然于心。因此,他对既往生活倍感仕途阴晴诡谲、安危急料,他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这样归隐躬耕,真正可以做到宠辱皆忘。这促使他保持心情的豁达恬静。回望旧事,就能更好地认清历史,能够更好地明晰自己将来的路该怎么走?这首词中的“归去”,是他在风雪后的感受,是他对自己走过的几三年的人生之路的感伤,是肺腑之言。并且,虽然他在诗歌中经常出现“归去”一词,希望自己能像陶渊明这样隐居山田,但事实上他从没有“退隐”,经常终老未践。他说:“我不如陶生,世事痴缠之。”真的是如他所说的是由于世事痴缠而无瑕隐居山田吗?不是。陶渊明诸人借助自然来消解人生的磨难,消解人生的不如意。而苏轼却可以毋须依靠于自然来消解,而是在他特有的心理体系的调节下,使它化作一种向下的内在力量。这些特有的心理体系,使苏轼很注重一种使自己在曲折的人生旅程中能轻松旷达洒脱自如的精神寄寓。
第二,注重精神寄寓。注重精神寄寓,是指苏轼注重一种精神上的粘附感,注重自己心里世界的畅达。“也无风雪也无晴”这句词展现了苏轼的一种“心灵本位”的个性。这儿所说的“心灵本位”,就是指苏轼把一切都付诸心里,一切的生活场景都成为一个生命过程,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发生,何必考量其意义。苏轼注重把自己放在心里本体之中,寻找自身精神的栖居地,让其生命个体赶超有限苏轼定风波,成为无限。正由于有了这些精神寄寓,有了那样的精神世界,苏轼才走出绝望,减淡惨剧意识。只要生命个体迈向心里,不必考虑世俗繁杂之事,不必考虑自己的仕途怎样,也毋须像陶渊明这样回归于自然,由于心里有一切。有了精神寄寓,就可以借此紧贴生活。有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使他在回望旧事以后,在梦醒了之后,生活中的遇雨(或则政治上的遭到贬斥)都不算哪些。在现实生活中,苏轼此生仕途曲折,难以使自己的人生达到某些高度,他只能在虚拟的精神世界里,使人生审美化。
其实,这首词最令人心动的是其语境寄寓的写法,是其虚象世界所透示的内容,是苏轼发泄感情展示灵魂的惊艳力。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言:“此足以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也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心曲,倚声能事尽之矣。”这是对苏轼词《定风波》很好的评论。
作者单位:上海市东城区人民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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