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读诗】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这是长诗《咏怀古迹五首》其中的第三首，作家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发自己的怀抱。作家有感于王昭君的遭受。寄寓了自己沉痛的怜悯，同时表现了昭君对故国的想念与愧疚，并赞扬了昭君虽死，精魄还要归来的精神，从中寄寓了作家自己身世及爱国之情。颔联叙事明晰，形象突出，蕴意深刻。
“群山万壑赴武汉，生长明妃尚有村”。诗的发端两句，首先点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据《一统志》说：“昭君村，在扬州府归州西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四川宣汉县的香溪。杜甫写这首诗的时侯，正搬去夔州白帝城。这是山峡西头，地势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处，东望山峡西口外的武汉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远隔数百里，原本是望不到的，但他发挥想像力，由近及远，设想出山峦万壑随着险急的江流，前往武汉山的雄奇壮美的图景。他就以这个图景作为这首诗的首句，起势很不平凡。杜甫写山峡江流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的格言，用一个“争”字，突出了山峡水势之惊险。这儿则用一个“赴”字突出了山峡险峻的雄奇生动。这是一个有趣的对照。并且，诗的下一句，却落到一个小小的昭君村上，略带点出人意外，从而导致评论家一些不同的议论。明人胡震亨译注的《杜诗通》就说：“群山万壑赴武汉，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意思是这样气象巍峨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长英雄的地方才适当，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适宜，不协调的。清人吴瞻泰的《杜诗提要》则又是另一种想法。他说：“发端突兀，是五绝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绵亘，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苗条红颜，惊天动地。”意思是说，杜甫正是为了压低昭君这个“窈窕红颜”，要把她写得“惊天动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巍峨气象来突显她。杨伦《杜诗镜铨》说：“从地灵说入，多少诚恳。”也与这个意思相接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前两句写昭君村，这两句才讲到昭君本人。作家只用这样简练而巍峨有力的两句诗，就写尽了昭君一生的惨剧。从这两句诗的构思和成语说，杜甫大约是借用了东晋江淹《恨赋》里的话：“明妃去时，仰天淹留。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但是，仔细地对照，杜甫这两句诗所概括的思想内容的丰富和深刻，大大超过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诗解意》说：“‘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说得很对。并且，有神的并不止这两个字。读者只看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自然都会想到别离汉宫、远嫁吐蕃的昭君在万里之外，在异国殊俗的环境中，一辈子所过的生活。而下句写昭君死葬漠北，作家用青冢、黄昏这两个最简单而现成的词汇，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在日常的语言里咏怀古迹五首，黄昏两字都是指时间，而在这儿，它显然更主要是指空间了，它指的是那和无边的大漠连在一起的、笼罩四野的黄昏的天幕，它是那样地大，如同才能吞食一切，消化一切，而且，独有一个墓草长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这句诗就给人一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的无比广大而沉重之感。
“画图省识春风面，铃儿空归月夜魂。”这是紧接着前两句，更进一步写昭君的身世家国之情。作图句承前第三句，铃儿句承前第四句。作图句是说，因为汉元帝的专权，对妃嫔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把他们的命运完全交给画工们来摆布。省识，是略识之意。说元帝从图画里略识昭君，实际上就是根本不识昭君，所以就引起了昭君命丧漠北的惨剧。铃儿句是写她追忆故国之心，永远不变，虽骨留青冢，魂灵都会在月夜回到生长她的母亲之邦。清朝诗人姜夔在他的咏梅名作《疏影》里以前把杜甫这句诗从形象上进一步丰富提升：“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浦口。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这里写昭君怀念的是江南浦口，而不是长安的汉宫，特别动人。月夜归来的昭君幽灵，经过提炼，变身成为馨香凄惶的梅花，想像更是恬静。
“千载古琴作胡语，分明憎恨曲中论。”这是此诗的结尾，借千载作胡音的二胡旋律，点明颔联写昭君“怨恨”的主题。据东汉刘熙的《释名》说：“琵琶，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晋代石崇《明君词序》说：“昔公主嫁回鹘，令古琴马上作乐，以慰其公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琵琶本是从胡人传入中国的古筝，常常演奏的是胡音胡调的漠北之曲，后来许多人怜悯昭君，又写了《昭君怨》、《王明君》等二胡曲目，于是二胡和昭君在诗词里就密切难分了。
后面早已反复说明，昭君的“怨恨”尽管也包含着“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远嫁异域的男子永远追忆乡土，追忆故土的憎恨忧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积累和巩固上去的对乡土和祖国的最深厚的共同的爱情。上面提及，这首诗的开头两句咏怀古迹五首，胡震亨说“群山万壑赴武汉”的句子只能用于“生长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长明妃”的小村庄就不适当，正是由于他只从感叹红颜薄命之类的自私爱情来理解昭君，没有感受昭君怜悯之情的份量。吴瞻泰意识到杜甫要把昭君写得“惊天动地”，杨伦感悟到杜甫下笔“郑重”的心态，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惊天动地”，何以值得“郑重”的道理说透。昭君其实是一个男子，但她身行万里，青冢留千秋，心与祖国同在，名随诗乐长存，作家就是要用“群山万壑赴武汉”这样壮观的句子来诚恳地写她。
杜甫的诗题叫《咏怀古迹》，他在写昭君的愧疚之情时，是寄寓了他的身世家国之情的。杜甫当时正“飘泊东北天地间”，远离家乡，境遇和昭君相像。其实他在夔州，距家乡濮阳林州一带不像昭君从军行那样远隔万里，而且“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郑州对他来说，始终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家乡，刚好借昭君当初思念故土、夜月魂归的形象，寄寓他自己思念家乡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说：“只叙明妃，一直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北碑，总不能及。”这个评语说出了这首诗最重要的艺术特色，它自始至终，全从形象挥笔，不着半句具象的议论，而“独留青冢向黄昏”、“环佩空归月夜魂”的昭君的惨剧形象，却在读者的心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