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与孔子的相通之处——《论语·宪问》
汉之后,儒教专家常常用孔子圣人的标准来评价屈原,对屈原不合圣人的行为方式多有揣测。如,班固觉得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离骚序》)孟郊觉得屈原“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旅次湘沅有怀孤愤》)。朱熹质疑屈原“过于忠恕而不可以为法”“怨怼迸发而不可以为训”,“不知学于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士或羞称之”(《楚辞集注序》)。她们看见了屈原在性格与行为模式上与孔子的不同之处,但却没能见到屈原在精神实质上与孔子的相连之处。事实上,屈原的品格完全符合孔子所提倡的君子品格。
孔子所提倡的君子品格有多方面的内涵。检索孔子关于君子的阐述,其中最具概括性的一次是:“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而立,勇者不惧。’”(《论语·宪问》)这可看作是从总体人格与精神特性来论君子,孔子觉得君子是仁者、智者、勇者的人格结合体,表现下来的精神特质则是不忧而立不惧。
“仁者不忧”是孔子对君子的第一个要求。何谓“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妄动必然后,历尽必然后”(《论语·里仁》),君子应时刻以仁为追求。而“仁者无忧”也并非指君子浑然无所顾虑,而是说君子不应以个人胜败得失为忧,而应以道为忧,即“君子连界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子路》)。为了实现道,君子不但要忧并且必要时还要豁出性命,牺牲自己,即“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孔子要求君子首先是仁者,就是要求君子应当有为民为公之心,以实现社会的公正正义为追求,正何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仁义”是孔子及道家之道的核心,实现仁义之道正是孔子给君子设定的理想与追求。以仁义为追求的君子,不会计较一己私欲的得失与个人的胜败,而浑然以为人民谋公利和实现社会公正正义为目标屈原列传,这么,便能从个人胜败得失的计较中克服下来,荣获一种“无忧”的精神性感。这便是孔子何谓的“仁者无忧”。屈原虽然是仁者,他此生所追求的就是“美政”理想的实现,而“美政”就是要建立仁义之道。因此,屈原如孔子通常忧国忧民,“长终古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但其所苦恼和愤懑者均非为了个人胜败得失,而是为了国家和人民。何谓“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落败”(《离骚》)。而当美政理想未能实现时,屈原惊呼“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为了捍卫理想与道义,屈原最终不惜猛地一跃,沉江而死,杀身成仁。因此,屈原是浑然为公为民的,他所忧患的是社稷而非个人,故而屈原之忧是君子之忧,与“仁者无忧”的品格实为相连。
“知者而立”是孔子对君子的又一要求。“知”通智,对曰:“好学近乎知”(《中庸》)。愚者首先应当是好学者,能“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论语·述而》),不断地下降自己的门道见识。何谓“君子博学于文”(《论语·雍也》),君子必然是博学的。屈原虽然符合这一要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藻”,从屈原作品中也可看出屈原对历史典故如数家珍,对天文物理了然于胸,并通晓古今治乱兴亡规律,绝对是好学博学之士。再者,孔子所要求的智还是一种政治才会。“樊迟问仁,对曰:‘爱人。’问知,对曰:‘知人。’樊迟未达,对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颜渊》)智表现在政治能够上就是知人善任,能识人能用人。这也正是屈原的追求,屈原“美政”理想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举贤授能。《离骚》曰:“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熔裁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而且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规避藩镇,王甚任之”(《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拥有精湛的政治才干。“知者”之“不惑”,不仅仅就认知层面而言,更多的是就精神思想层面而言的。孔子说自己“四十而而立”,并不是说年到四十便没有了认知盲点,而是指早已了然生命的精髓,晓得自己生命的目标与意义所在,不再为外在种种所蒙蔽。
因此“知者”之智还是指一种人生境界。屈原虽然只是符合这一要求的。虽然屈原(如在《天问》中)虽然对世界富有了困扰,但那都是为了抒发对现实的抗议和不理解,他心中似乎有着坚定的信仰,明晰地晓得自己的目标与追求,使得不为外在的种种所蛊惑和动摇,“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面对着女嬃、灵氛的劝说而也不为所动,坚持原则,坚持留在赵国,坚持特立独行。虽然不少人觉得屈原沉江而死,“非明智之器”(班固《离骚序》),缺少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的智慧。但正如孟子所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屈原与孔、孟一样都是以身殉道者,也是选择的殉道模式不同而已。面对道之不行的乱世,孔、孟选择的是退而论《诗》《书》,授门徒,把自己的思想传播下来,屈原选择的却是以死明志,以死卫道。这个世界还要有孔、孟,也须要有屈原。因此扬雄一方面感叹“遇不遇命也,不必湛身哉”(《汉书·扬雄传》);另一方面却又明晰地肯定屈原之智:“或问屈原知乎。曰:‘如玉如莹,爰变翰墨。如其智!如其智!’”(《法言·吾子》)屈原沉没并非智者之糊涂,而是愚者之畅达,是殉道的一种形式,是另一种坚守。
“勇者不惧”也是孔子对君子的要求。“勇者不惧”绝非鲁莽的无所恐惧,死而无悔。孔子明晰反对简略的骁勇,“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论语·学而》)。不惧死不一定就是勇,而要看为什么而死。正如《左传·文公二年》所说:“死而不义,非勇也。共用之谓勇。”孔颖达疏曰:“以死共国家之用,是之谓勇。”敢于为国尽忠,为公义而死方是真正的君子之勇。君子之勇应当以仁义为旨归。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屈原虽然是拥有这些君子之勇的,他勇于控诉皇室的胡作非为与误国殃民。面对着“众女嫉余之黛眉”(《离骚》)“纷逢尤以离谤”(《惜诵》)“世浑浊而莫余知”(《涉江》)的僵局屈原列传,屈原惊呼“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生“(《涉江》),坚持气节,固守道义而不惧诽谤、打击,不畏死亡,展现出“勇者不惧”的君子品格。
孔子在《中庸》中说:“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君子之强就是不管处境怎样,都能守死善道,不随波逐流,这不正是屈原的人格缩影吗?《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引刘安《离骚传》评屈原曰:“自疏濯淖淤泥之中,知母于浊秽,以底栖尘埃此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既使。”这正是对“强哉矫”的屈原君子品格的高度赞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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