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人：明星荧荧远视远视望幸焉焉知焉

阿房宫赋（杜牧）◇原文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①。覆压三百馀里，隔离天日。乾陵北构而西折，直走襄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②。各抱地势，钩心斗角③。盘盘焉，囷囷焉，五倍子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④。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⑤？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雪凄清。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宫女媵嫱，公主妃嫔，辞楼下殿，辇来于秦⑥。朝歌夜弦，为秦宫人。艺人低垂，开妆镜也；绿云纷扰，梳晓鬟也⑦。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⑧。马刺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⑨。一肌一容，尽态极姘，缦立近视，而望幸焉⑩。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取掠其人，倚叠如山。即便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翡翠，金锭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叹！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怎奈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高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高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高于在庾之粟粒，瓦缝良莠，高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高于九土之城郭；弹拨呕哑，高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逐渐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恨焦土！

呜呼！灭五国者，五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五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七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终古，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代哀之；后代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代而复哀后代也。

◇注释①阿房（ē_páng）宫：秦始皇所建造的宫苑，遗址在今北京市阿房村。毕：衰亡。一：统一。蜀山兀：蜀中之山林中树枝最盛，都被砍倒尽了。兀：山秃。

②廊腰：大殿的转折处。缦回：比喻大殿艰辛，如缦带回环回荡。檐牙高啄：指飞檐尖耸，如野鹿争啄。

③各抱地势：谓或楼或阁，各因地势之高下倾斜而建，若相环抱。钩心斗角：谓各建筑向中心探聚，互相钩连；各建筑的檐角并出相接，重叠交错。

④囷囷（qūn）：屈曲攒聚。五倍子：蜂窝。水涡：水流漩涡。以上皆是比喻亭阁层叠繁密。落：宅院，指一组建筑。

⑤“复道”二句：复道即阁道，亭阁之间的空中通道。霁：雨后初晴。复道似虹，未雨天何来虹？极言阁道之长之美。

⑥妃：皇后之妾或太子、王之妻称妃。嫔（pín）、嫱（qiáng）：宫中女官。媵（yìng）：嫁妆男子。辇：帝王或皇帝坐的车，这儿是短语，乘辇。

⑦荧荧：亮光的样子。绿云：比喻宫女太监黝黑的毛发。纷扰：混乱的样子。

⑧渭流：洛水。涨腻：平添一层脂膏。椒兰：两种富含香味的动物。指香精。

⑨杳（yǎo）：无影无踪。

⑩一：所有的，每一个。妍：姿容美好。尽、极：特别，无以复加。缦立：久立。望幸：期待皇后到她哪里去，得到皇后的宠爱。

收藏、经营、精英：指金玉饰品。世：三五年为半世。人：民。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故用“人”字。下文同。倚叠：堆积。

期间：指阿房宫。

鼎：宝鼎。古代传国宝器。铛：铝锅。石：石头。块：土块。砾：砂石子。逦迤（lǐ_yí）：延绵不断。亦即秦人把宝鼎当铝锅，美玉当石头，白银当土块，珍珠当砂石，随地乱丢。

纷奢：侈靡，奢华。

锱（zī）铢：唐代净重单位。普通说法，铢为二十四分之一两。六铢为一锱。取之尽锱铢：谓秦统治者搜刮严苛，一锱一铢都不给百姓留下。

负：肩负，承当。磷磷：比喻钉头密排的样子。庾：露天谷仓。九土：即九州，指全省。呕哑（ōu_yǎ）：指管长笛声。

独夫：完全孤立的统治者，对暴君的贬称。这儿指秦始皇。骄固：势利顽固。

戍卒叫：指陈涉、吴广在大泽乡倡议北伐。函谷举：指刘邦攻入邺城，秦亡。楚人一炬：指项羽焚化秦宫室事。可悲：可惜。

族秦：灭秦。族，作状语用，诛杀，杀害合族的人。天下：指秦统治的天下人民。

递三世：秦统一后只递传三代，即秦始皇、秦二世和秦王子婴。致万世：《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后二十六年，统一之业成，更号为皇后，诏曰：‘自今以来阿房宫赋原文及翻译，除隘法，朕为始皇后，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

不暇：来不及。鉴：鉴戒，引以为戒。

◇鉴赏这是一篇借古讽今的赋体诗歌。作者通过对阿房宫从兴建到毁灭之过程的描写，生动形象地小结了清朝统治者骄横亡国的历史经验，向清朝统治者发出了警告，表现出忧国忧民、匡世济俗的情结。

这篇赋在写作上很有优点：结构绵密，层次井然。前半部份从三个方面来描写阿房宫：一是对建筑的描写。由远及近，由面到点，从原貌到楼、廊、檐、长桥复道、歌台舞殿，极尽渲染；二是对美眉的比喻。述其由来，状其盥洗，言其美艳，诉其忧伤，绘声绘色；三是写珍宝。既写五国剽掠，倚叠如山，又写秦人弃掷，视若山坳。这种描写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充分展现了赋体的特色，而且为篇末归结秦战败的历史教训、讽谕现实提供了坚固的基础。后半部份议论晋朝由骄横淫逸，横征暴敛而亡国，结尾点题，警戒后代。

文章波澜起伏，气度豪放，表述简括，议论精辟。擅于利用形容、夸张，形象鲜明是又一特性，使文章具备很强的美术表现力。另外，骈韵与散句疏密相间，时整齐时散闲，随便敷文，灵动而不僵硬，庄重而富于变化，提升了作品的美术疗效。文章末尾的议论，可看做极佳的政论，用思辨的语言，意味深长地道出历代兴衰的道理，道理之深刻，概古而统今，瞻前而视后，具备永恒的光辉。

《阿房宫赋》在赋的演化史上有重要地位，作为元朝散曲的代表作之一，它基本上选用诗歌方式，但又留意辅音和句子的整齐对偶，使煽情、写景、议论无一不可，抒发自如，对之后的赋体创作形成了巨大影响。

◇妙评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

——唐·杜牧《上知已文章启》

《阿房宫赋》，赋也。前半篇造句犹是赋，后半篇议论俊发，醒人心目，自是一段好文字。赋文本体，恐不这么。因而宋朝诸人之赋，唯其皆用此格。

——元·祝尧《古赋辨体》

这篇文章的一开头就很不平淡，请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真是生硬有力，如泰山压顶。假如取消了这四个短语，直接以绘制开始阿房宫赋原文及翻译，那不但使人感觉平板乏力，对于这篇赋的意义也会有所损减。作者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费过何等的匠心，才凝练出这十二个字。

——臧克家《诗人之赋——读杜牧的〈阿房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