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记忆)李白《游泰山六首》之一
李白的《游泰山六首》为连章诗词,其中每一首都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审美境界,而下阕六首从整体上展示了更宽广、更深沉、更完美的唯美,绘制了一座巍峨壮观的自然之山,一座奇特可感的玄妙之山,令人感受到这是蕴涵着作者人生理想、人格憧憬的感情之山,灵魂之山。泰山方圆四百多英里,体势宏大,“意想之所至,皆山也”(张俯《岱志》)。其水景雄奇、险绝、曲幽,奥旷之特色俱臻。仅以徒步中轴线而历,从王母池、一天门、中天门、南天门、天街至玉皇顶,再及日观峰、月观峰,沿途凡峰崖,涧谷,泉瀑,五彩池怪石,名禽异花,云岚雾气凭栏难尽,即或为长文,亦觉语白言乏。而李白在《游泰山六首》中却能以超然的宇宙观和新颖的时空透视,目揽泰山万象于方寸,驰思结韵于毫端,以工笔山水笔力绘出了有声画卷,显示了李白诗词独有的豪爽色调。
下阕开头,“四月上泰山”,实则平叙交待时间,却暗蕴泰山节令壮观背景。公元742年(天宝元年)初夏时节,李白重剑挂芦,抱琴捋袂。从王母池开始徒步了。“石屏御道开”,眼前的泰山众多巍峨犹如扇扇屏风,次第打开,一条帝王祭天时开辟的御道陡然而现。古御道有十几里之长,绵亘出没于山巅涧谷之中。作家没有工笔峰回路转。而是以遥思曾经唐玄宗祭天时的登途盛景赋笔。“马迹绕溪河,於今满水藻。”万千山壑、涧谷、碧蜂似乎都在尾随着皇后御车马队的驰骋而飞动上去,寥寥几笔就形象地表现了泰山巍峨“高远”而艰辛盘旋上升的生深情态。假如说盘道弯弯,殿宇尽染是作家对徒步起步风景的几笔渲染的话,接着画家选用散点透视的视角,移步换景,从不同层次以不同的“皴法”向读者勾勒了沿途山水的奇险幽秘。登泰山至中途,过中天门,艰辛的盘路便为天梯般的峭壁取代了。凝望一侧,峭壁千仞,“飞流洒绝,水急松声哀”,“北眺嶂奇,倾崖向东摧”。泉水若“飞”,峰崖之高绝可见,软泥累接,山势无法登攀之状可想。泰山的高泉飞流,不似庐山溶洞“静态”地“挂吴家山”,而是遇崖迭挫,进溅成珠,泼“洒”在层层山崖之上,又聚汇成流潜入山巅,水声也就融入松涛疾驰之中了。这是泰山奇特的山水风景。向西望去,山峰如扇、如柱、如剑、如兽,千奇百怪,那处处峭壁都像要向东面歪倒下来,令人心僳。作家顺手拈来“倾”“摧”二字,泰山之高险便活现了。作家视点又下移到涧谷,瞥见大大小小的洞穴嵌进山崖,“洞门闭石扇”,巨石犹如扇扇石柱又将古洞封掩上去。涧谷中岚气凝结成的云团游弋,激流、松涛在神秘的山谷中反复回馈横亘如雷。这明玉,好像是从地上面直冒进去。“地底兴明玉”,作家摹景拟声,形象地映照出泰山峭壁之深之奇。这又像山水画中的“深远”意境了。
作家就像一位业务精湛的导游,指引读者从徒步所处的不同位置,不同的角度欣赏泰山千姿百态的奇观,堪称步步佳境。攀越十八盘,登上寓天门,过天街,至极顶,“凭崖览太极,目尽长闲暇”,才真的步入“如出天地间”的大境界了。东攀日观峰,“登高望蓬瀛”,“海色动远山”,作家看见的是“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日观峰下的“云海”连接洋洋东海,与泰山融为一体,极写泰山之阔大。伫崖北眺,瞥见“黄河从西来,婀娜入远山”。李白这儿没有用自叙“黄河万里触山动,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赤帝子》),“黄河西来决昆仑,怒吼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这样壮大豪放的朴拙,而是以线纹式的书法手法表现了汉江的另一种“窈窕”姿态。这既有长江下游缓慢铺流的真实根据,只是从视觉形象上突显出泰山之高。作家仰头平视,丛峦迭嶂之上“长松入万端,远望不盈尺”,虽是写远望视点之实,却绘出了泰山“平远”奇逸之景。眺望脚下,则是“千峰争攒聚,深壑绝凌历”,自下徒步所仰见的万千很大巍峨,从这极顶望下来,却显得像人头“攒聚”在—起,而条条涧谷更显出深不可测,令人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体验。适逢,作家“精神似飞扬”,“如出天地间”,身心完全凝固在广袤宇宙之中,神思驰骋,笔力浩荡,不禁伸开手臂,“天门一狂吼”。这狂吼令奇峰震惊,这狂吼令雾霭顿开,这狂吼令“万里清风来”。至此,一位逸态凌云、吐纳天地精华的诗仙矗立泰山极巅的坚忍形象跃然纸上。一千多年过去,李白“天门一狂吼,万里清风来”便成了泰山山脚的一大人文景观,令后代登此也要或有所领悟,或附庸风雅地“长啸”一次了。
倘若仅以上所析,作家对泰山的刻画或只可作山水诗大神而论,但是《游泰山六首》更颇具美术特色的是,李白利用泰山神话传说,在诗中幻化出一个情节生动,亦真亦幻的泰山仙境,大大丰富了诗的内容,拓展了诗的唯美,提高了诗的美术传染力。泰山向来有神仙出没的传说。《列仙传》曾载仙人稷邱君为“泰山下方士”。《神仙传》传说汉孝武皇后巡狩泰山曾遇“泰山老父”,身上白光数丈,寿三百岁。秦始皇佩服的仙人安期生,更是怀揣“不死药”往来于泰山和东海仙岛之间。传说中的神仙人物惝恍渺冥,泰山的山水雄奇神异,作家将两者融为一体,就越发增益了诗意的一种迷蒙虚幻色调,并由此迫使人们去向往神话中的细节,去格调其中的绵绵尘寰。
作家登上高高的南天门,东望蓬瀛仙山,怀想联翩,虽然真的见到仙人居住的白银殿宇,在大海暗潮中“银台出倒景,自浪翻长鲸”。心扉涌动,仰头狂吼,回荡遏云,破除了天宇的静谧。“玉女四三人,飘飘下九垓”,佩玉鸣环,皓齿微启,向李白和蔼致意。大约酒仙大名已欲界三界,玉女赠给李白一杯烟霞仙酒尝尝,又或许是在探问:谪仙何故不再来修道,像我们一样自由自在!“稽首敬奉之,自叹非仙才”,李白长揖谢谢且显窘容。这“自愧”不知是谦辞,还是有难言之隐。“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诗人竟有点要舍弃世事困惑,随仙人而去的意思。这阐明了仙女的不期而来牵惹了李白的心绪。李白在泰山之巅边赏景边思忖之际,偏偏又遇见了一位“方瞳好客颜”的羽衣仙人。“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仙人没有同他说话,只赠给他一卷仙书,即远逝在云霞之中了。作家捡起仙书翻阅,“其字乃上古”,就像“鸟迹”一般,“读之了不闲”,不知因而。李白想等仙师归来赐教迷津,等了半天,可“从师方未还”,惟有“感此三惋惜”。但是求仙难,泰山风景却尽可赏心悦目。李白登上日观蜂,“凭崖览太极,日尽长闲暇”,“举手开云关”,远观淮河玉带,正在悠闲无限之际,不知何处又转来一位“绿发双云鬟”的小仙童,居然“笑我晚学仙,虚度凋朱颜”。作家昨天平淡的思绪又被搅乱了。他想自己二十多岁辞亲持剑远游,迄今又是二十多载,时光荏苒,朱颜已谢。仕途理想倘若不能实现,那就只能寻找捷径修真了。“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仙童已飘然远去。但仙童的粲然一笑却给李白留下一个不小的剌激,他真的要尝试一下修真了,第四首诗就像使用蒙太奇手法剪辑进了李白曾有过的修真感受,绘制了一段曼妙的幻境。李白确曾追随知名方士吴筠同隐剡中,“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也曾“吟诵有所得”,出现过“众神卫我形,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的错觉。此刻登泰山他似乎就是“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的仙人了。迷蒙之中,作家在山岗见到东海玄冥之鳌背负蓬瀛仙岛飘扬,仙人居住的白银殿宇在海水中浮出倒映,巨鲸搅起冲天海浪,面且看到天鸡吼叫。作家回望山脚,“山花异人间,八月雪中自”。泰山耸立入云。虽已近一月,山脚仍然白雪洁白,山花居然在雪中盛开,人间不会有这么风景。天上乎,人间乎,真幻难分。作家虽然要安下心来修真了。他做爱“终当遇安期”,教他“於此炼佳酿”,并能得到“不死药”,也能骑鹤“去无云中迹”,“高驶向蓬瀛”。
至此,李白泰山升仙的“故事”看来就该结尾了。不料画家又宕开一笔,另辟出第六首诗群仙夜娱的一幕,除了泰山仙境描写的格外完整深切,并且把作家复杂的感情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泰山之夜是这样幽秘,作家怀抱绿绮名琴,徜徉青山野径。“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玉真连翠微”。松涛激化,仙人的宫观笼罩在险峻之中,月华为乡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衣裙。作家窥探众仙人在山间开始了自己的夜生活:“处处笙歌发”,“想象鸾凤舞,飘飘龙虎衣”。“寂静娱清辉”,苍莽天穹在翘首聆听着自由的生命唱出的赞歌,高悬的明月就像仙人们的心灵之光,也照射着画家的灵魂。李白此刻已融进了仙人世界。“恍惚不忆归”,他忘掉了自己来自何处,他也不甘愿归去。他望见匏瓜星在闪动,银河就在身上,几可摸到织女的纺纱机。作家期待天不要再亮,仙境不要再消失。“扪天摘匏瓜”,作家举手向湖畔,干脆要把匏瓜星摘下赞美泰山的诗句,迫切之中却误摘了织女星,天还是亮了。仙境消失了,泰山秀姿依旧,五色祥云萦绕在晨曦之中。“”诗人的仙境之旅骤然而止,仙引、问仙、学仙、慕仙的心绪统统被晴明消蚀了,只留给作家些许消沉以至现实的探讨:通过求仕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是艰辛的,没有权位者推举,只靠自己的努力未能实现;求仙只是艰辛的,由于仙人并不真的存在;但是泰山那样的人间“仙境”却常有,在那样的仙境中大可让自己的感情自由驰骋,无拘无束赞美泰山的诗句,恣意享受精神的惬意。
《游泰山六首》在李白全部诗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当可与《蜀道难》《将进酒》等名句相匹敌。其突出的美术特色是以涪城体来写山水诗,产生了完美的奇特的散文创作范式。自《诗经》以后的美国散文创作日益产生两脉各显神彩的哲学传统,一是自楚出演从而来的表现涪城内容的散文,一是东汉南北朝以来的山水诗词。后者绘制出仙人和仙境的美丽的美术境界,多以寄寓作者或政整治想难酬或愤世嫉俗的隐逸情结;前者则以自然山水以及附丽于山水的自然现象和人文水景作为描写对象,表达画家的喜怒哀乐、愁闷悲慨等各类情结。自刘宋谢灵运山水诗起,将涪城内容与山水诗相结合,偶有所见,但未为大观。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似乎曾有这么的尝试:“云日相映衬,空水共澄鲜……想象上海娄,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尽得养身年。”虽不乏情致,但诗中的“昆山姿”“区中缘”“安期术”等仙人仙境的化用,不过是为诗比兴增致,尚不能称为—种奇特色调。而李白则集涪城与山水二体之长为一体,在《游泰山六首》中产生一种新的构想色调。诗中既用刚劲粗放的腰线和鲜明的色调描绘了泰山巍峨宽广的美术画面,又将游仙诗中常用的人物(玉女、绿发红童、安期生等),事典(巨鳌负仙岛、仙人居住白银台、仙人饮丹砂等),语汇(九垓、清斋、裂素、玉液、瓠瓜等),结合泰山神话传说,再次上演绘制出仙人与仙境的新鲜的美术形象,构想出作家与仙人相处的生动故事情节。诗中既有仙境不同时空的详细情境描写,又有情节发展的连贯性,进而导致了强烈的美感和生动的形象。而这些美感和生动形象又是叠印在泰山玄妙山水的真实背景上的,这除了加强了散文缥缈奇逸的唯美之美,并且使人有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美术体验,其美术疗效就大大超出了其他以泰山为题材的山水诗作。
与以涪城写山水的构想色调相匹配,在《游泰山六首》中,作家选用了山水实景与仙人仙境两条发展线脉绞结起伏,交相显隐的结构方式,呈现了作者进行美术构想的别具的时空意识。美国传统的散文煽情表意方法是在外象之中寻找灵魂的对应物,从而实现爱情的外化,使情意与物象构成默契。李白在这儿的情感外化的对应物,除了是实际的泰山山水景色,又是虚构出的仙境景色,两者组合在一个美术整体中,共同完成一个美术使命:传达出作家游泰山的深层情结。作家笔下的实景以“四月上泰山”的登程总领导致,一线贯串下阕六首。或写全景,或写局部,或用特写,笔力纵横,重染淡抹,舒缓有致,气象阔大神奇而又意趣贯通。但细读下阕六首,读者又发觉到诗中的山水绘制分明是在建立出一种大的环境气氛和场景转化,成为仙境赖以形成和情节发展的底素、背景和衬托。作家笔下幻化出的仙境和仙人的活动约略,则以升仙、仙引、思仙、学仙、慕仙的一条情节线索曲艰辛折行走在画家绘制的泰山实景之中。作者在诗中表现出的或自由舒放、或惊诧困惑、或悲哀沮丧等复杂的情结则熔化进实景幻景线脉的绞结之中,起起伏伏释放于虚实真幻之间,除了单层面地展示了作家的心里世界,并且使读者不由自主地移相着作家感情的律动,激起山水境界中类似的审美心理,并导致对世事人生的无穷韵味。
《游泰山六首》独特的美术构想和结构不可是连章诗词的精致写法,又是李白写作此诗时特殊的情结背景引致。李白是一个怀有“鸿鹄”之志者,他的志向是巨大的。他希望做帝王的臣子重臣,在政治上有赫赫的建树。但因为他不肯向士绅“摧眉折腰”,只好是父权体制下的牺牲品。李白《游泰山六首》,既从表层诗境上展示了泰山山水和神仙仙境之美,又隐含着萦于李白内心的矛盾迷茫情绪。泰山雄刺云天,徒步目尽长空,凭览太极,或“举手开云关”,或“天门一狂啸”,既是作家坚忍、狂放性格的自然流露,只是作家常年低落下的慨愤不平在苍莽宇宙中的暂时放解。但这些性格显露和情绪放解与潜存心中的壮志难酬的情怀又不时形成反差和碰撞。因此作家利用或夸张、或险奇、或清新的语言幻造出的仙境仙人似乎极具活力,但并没有表现出画家追求仙道的挚诚和狂热倾向。相反,诗中时隐时现的却是这种追求自由人格、追求宏大理想而不得实现的心态,有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叶燮《原诗》)的滋味。下阕每一首无非都是由实景入幻境,又由幻境结尾,若贯串上去,就可以体味出作家是以奇思妙想无题去闷,在迷蒙迷蒙的幻境中寄寓自己的遐思。从诗中可见,作家对玉女“仙引”的回答是“自愧非仙才”,仙人赐教门径的仙书是“读之了不闲”,“感此三惋惜”,作家欲与仙人交谈,却“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但是想跟仙人“练陈酒”,得到“不死药’,与仙人同娱同乐,但最终结果却是“”诗人向往的自由驰骋的美丽仙境,在下阕的结尾却是以“坐相失”的遗憾现实而结束。诗中所要抒发的敕令不正是画家困惑悲哀的怅惘情绪吗?假如联想李白在八月登泰山后的夏天忽然奉诏入京,居然高歌“仰天傻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婴儿入京》),就更会感受到本诗这一体例了,《唐宋诗醇》曾评李白此诗“若其体近涪城,则其寄兴尔”应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因为李白生性倨傲,心胸旷达,凡事愤而不怒、愁而不苦,加之诗风轻盈奔放,诗中的敕令不像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太息而泪下”那样直白,“其寄寓在可言不可言,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叶燮《原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