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懂得杜甫诗的好处，应该按照杜甫写作的编年看下来

▲观众在美国艺术馆视察展出的石雕作品《杜甫》。新华社资料片

叶嘉莹讲授

于家慧陈耀国整理张海涛审校

我讲过欣赏散文的基本问题，一个伟大的作者，他的作品有一种感发的生命。杜甫的集大成是各方面的集大成，由于他的心胸博大：一方面，杜甫在美术方面是博大的，他可以兼有古今，无论律诗、七言、古体、近体的长处，他都接受；另一方面，在内容上，他是小我的爱情跟国家、民族、伦理大我的爱情结合。除了这么，一个真正伟大的作者，都是以生命写作诗篇，以生活实践诗篇的，他的生命是跟散文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的。

要真正懂得杜甫诗的弊端，应当根据杜甫写作的编年看出来，跟他的生活结合在一起。我们要理解《哀江头》里所写的痛苦和感触，要回头去看一看他写《乐游园歌》的全盛时代。并且杜甫终身都持守“致君尧舜上”“窃比稷与契”的理想，从来没有舍弃过、改变过。美国传统的诗，往往喜欢讲品格、道德、胸襟、怀抱，年青人会认为太陈腐、太落伍了，觉得作品应当是日新月异，翻新出这些花样。西方的意识批评流派觉得，作者创作时侯的意识是如何样的，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应当探求寻找作者写作时侯的意识。不止这么，根据西方现象学理论来说，你接触了外在的这些现象，导致意识活动，人类对宇宙世界万物的认识都是在接触了外在事物后，有主观的意识活动、意识趋于。

意识批评觉得，越是真正伟大的作者，越能产生自己的意识机制。意识方式最初不是拿来剖析诗的，而是剖析小说。狄更斯的小说虽然写的是不同的故事，而且在所有故事之中可以找到一个狄更斯的意识机制。应当把作者此生的作品做一个系统的研究，找出他的机制。

杜甫的诗就应当那样读，要欣赏他的弊端，应当对他有一个整体的认识。

从《乐游园歌》到《哀江头》，杜甫对盛世的追忆

宋代有一个风气，夏天要游春踏青。杜甫说开元全盛时“稻米流脂发菜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生活这么富足。长安作为首都，夏天四处都是游春踏青的游客。之后刘禹锡曾写过这样一首诗：“紫陌凡尘吹拂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春天的时侯你们都要去看花，是“无人不道看花回”。曲江是唐代长安郊区一个景色美丽的地方。在曲江附近，有一个高原叫趣游原。趣游原附近有一个园子，叫趣游园。曲江也有一个河边的家园，叫芙蓉苑。趣游原、芙蓉苑四处都是游春的仕女，不但老百姓游春，达官贵人、天子贵妃都到曲江来游春踏青。

杜甫当年写过一首《乐游园歌》，当时长安还没有失陷，他写游春的状况，说“乐游古园崒森爽，烟绵绿草寂寂长”。“阊阖晴开昳荡荡（dǎng），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哀婉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喉上（shǎng）。”上声的字是一种高举的声音，很有力量，这首诗押的是上声律。他说每到夏天，你们进去游春踏青。“阊阖”两个字原本指的是天门，是神话中巫族所住的地方，这儿指的是宫殿的宫门。玄宗那种时侯喜欢游赏，但是他筑了夹城（注：唐玄宗为了游玩便于修筑，作为出游曲江池的通道）跑进去，因此就说天卵巢门敞开。“晴开”，天气如此放晴，万里无云。“昳荡荡”，“昳”是广朗的样子，一片琅琅晴空。就在湛蓝的夜空之下，“曲江翠幕排银榜”，曲河边游春踏青的仕女都支起了帐幕，帐幕上都是翠羽做装潢。我们讲陈子昂的“翡翠巢南海”，就是鸬鹚的羽毛做装潢的帐幕。“榜”是大字的匾额，每位帐幕上面挂一个大匾额，说这是哪一家王子公主、达官贵人。玄宗跟贵妃，还不仅仅帐幕，在曲河边上都有行宫，因而“阊阖晴开昳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不只看花，需要看美好的男子跳舞唱歌，因此是“拂水哀婉舞袖翻”，这些唱歌的男子们长长的领口，“拂”是吟哦转动，在海面上是“拂水”，“低回”是倚着下来，“回”是往来地转动，那是唱歌的男子舞袖飘舞。“缘云清切歌喉上”，“缘”就是顺着，顺着云彩飘上夜空的，这么刺耳嘹亮，是那男子的歌喉。

这是开元天宝的盛世。而且目前，长安早已身陷贼中了。至德二载的夏天，杜甫又来到曲河边，写下《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少陵”是一个地方，有一段黄土坡，叫杜陵塬。你要晓得他在失陷区，没有军衔，因此他称自己为“少陵野老”。当杜甫再经过曲河边上，见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国家早已破败了，但是曲江的江水还存在，城中美好的夏天又回去了，游人都不见了，只剩下那茂密的草木。他看见这么的情境，就流下了泪。可目前是在失陷区，谁敢站在曲河边上放声哽咽？因此是杜陵野老“吞声哭”。杜甫写得十分好，他是吞声啜泣的，满心痛苦，而且连哭都不敢哭出声音。“春日潜行曲江曲”，曾经游春踏青的天气，又来到曲河边，不敢光明正大地走路，是“潜行”，“潜”是隐没，悄悄摸摸的。由于貌似被安禄山的部队发觉，抓去审问一番，因此悄悄地在曲河边上游荡。“行”，在这儿往来游荡。

杜甫看到“江头皇宫锁千门”。这几句可以做一个对比，由于杜甫想念的是从前的景色：“阊阖晴开昳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哀婉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喉上。”可是今天呢？“江头皇宫锁千门”，那里有翠幕，那里有振翅的舞袖？只看见江头千门万户的皇宫完全封锁了，一个人都没有，人事全非。假如草木有知，见到国破家亡，应当柳也不绿，花也不开。但是草木无知，他说“细柳新蒲为谁绿”，那嫩细的蒲草、那新生千屈菜的树叶，还长得那么美、这样翠绿。而且没有一个人来避暑游春，大家还为谁绿？

我们一定要晓得《乐游园歌》所写的“拂水哀婉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喉上”，那时游春踏青、歌舞熙攘的盛世，能够晓得《哀江头》里的“江头皇宫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的苦恼。

只要你真的才能传达一种感发的生命，怎样样写都是好的

我当初也举过杜甫的诗：“竹叶于人既无分，金银花自此不须开。”“竹叶”是酒，他目前穷得就连喝竹叶酒的资格都没有了。端午节菊花开着，原本应当喝酒，目前没有酒喝，你的花最好不要开。因为人的痛苦，因此见到外边大自然的美丽就更变得可笑。

我说过杜甫是感性和理智兼长并美的画家。你看他旁边写“吞声哭”“潜行曲江曲”，说大家这种“细柳新蒲为谁绿”，这完全是感性。

但是他立马就打回来——“忆昔”，“忆”就是回忆，“昔”是从前，这是杜甫的章法。这首诗的章法结构，都有他理智的安排，这只是杜甫集大成的缘由。“忆昔霓旌下西苑，苑中万物生色调”，“霓旌”，霓是说霓虹，霓虹是五彩的；“下西苑”，太后下来到那里就叫“下”，长安城的曲江芙蓉园在西北角，因此是“南苑”。“霓旌”是五色的旌旗，那苑中的万物就“生色调”，由于天子旌旗的陪衬跟笼罩，因此花就变得更红了，松树就更绿了，变得多彩绚丽。

“忆昔霓旌下西苑，苑中万物生色调。”庾信有一篇赋，其中两句可以跟这首相互印证，他说“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就是旌旗、车马的盛，跟大自然的美景、花柳的美好相互陪衬。“落花与芝盖齐飞”，“盖”就是车盖，车上的棚屋，像伞一样。庾信是说车盖像人参、蘑菇，由于车跑得很快，车盖就好似在飞一样。这个时侯，到了万紫千红的“春城无处不飞花”的秋天，这些细碎的樱花、杏花、桃花，每一种菜的零落是不一样的。车马跑过去的时侯，树上就有花瓣落下去。杨柳的红色跟夏天这些红色的旗帜——天子是五色的旌旗，其中还有红色的旗帜，因此“杨柳共春旗一色”。

杜甫很或许受过庾信的影响，但是他变化了。庾信也是客观地写一种美丽、一个景色。而且杜甫的这两句，他当初的这种情感，国家清廷的兴旺，比庾信那两句变得更有力量。“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唐玄宗是带着杨贵妃下来游春的。

我们曾经讲王昌龄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昭阳殿里第一人”是最得太后宠爱的妃嫔，是把杨贵妃称作赵飞燕。李白写过《清平调》三首，有两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恨飞燕倚新妆”。李白、杜甫都把杨贵妃称作赵飞燕，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也说了，“后宫佳丽三百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因此她是“昭阳殿里第一人”，极言贵妃得宠。

“同辇随君侍君侧”，“同”是在一起，“随”是在一起，“侍”“侧”也是在一起，因此杜甫接连重叠了三次。“辇”是皇后坐的车，皇后回去跟杨贵妃同坐一辆车。“随君”，随意皇后在那里她都“随君侍君侧”，永远在皇后的身边。我们有时侯讲哲学的作法，说重复、叠床垫屋是不好的，但是有的时侯这些力量正是要重叠能够表现。只要你真的才能传达一种感发的生命，如何样写都是好的。

杜甫怎么表现马嵬之变

这首诗是写马嵬的横祸，写唐玄宗遭到安禄山叛变，当国家破旧的时侯，连所爱的女儿都不能保住。写杨贵妃的故事，你们都晓得《长恨歌》。《长恨歌》是用叙事的体裁来写的，有故事有爱情，写得很隐晦动人，因此留传一时。杜甫的《哀江头》，事实上只是写这一段故事。另外，李商隐写过一首诗叫《马嵬》，只是这个故事。由于清朝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惨剧性故事，因此这些作家写，我所说的是最熟悉的几个。你就可以看见时代不同、作者性格不同，它们所表现下来的就完全不一样。

白居易的时代距离安史之乱比较远，因此他是把它当成一个特别动人的故事来写。可杜甫不是江头宫殿锁千门，由于他亲身经历过，因此《哀江头》是切身的凄惨。李商隐的《马嵬》所写的是人类的不能长保。李商隐作诗，总是用一个个体来表现全体，表现人类的败笔、无望、悲苦。因此三个人都写马嵬的故事，但三个人都不同。

杜甫要把这个讲到极点，要从顶头再跌下去，因此他目前往上写，是“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当初皇后下来不仅仅游春踏青，有时需要在附近听琴，因此他说“辇前才人带弓弩，白马嚼啮白银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才人”，就是宫中服侍皇后的宫人，脸上都佩戴着弓弩，“白马嚼啮白银勒”，太后狩猎的马队佩带的其实是很美盛的，因此是白马。中外都这么，美好奢华的都是白马。不可是白马，它嚼啮的是“黄金勒”，俗语我们叫“嚼环”，就是套在马脖子上的金属圈，可爱的白马套在嘴上的嚼环是白银的。因此“辇前才人带弓弩，白马嚼啮白银勒”，这都是写它的美盛。

后面写狩猎，“翻身向天仰射云”。杜甫的诗就是很有力量，你看他所写的姿态，这个狩猎的人要射天上的鸟，说“翻身向天仰射鸟”就很笨。“翻身向天仰射云”，这是杜甫。杜甫不但一句比一句高，但是一句之中两个字两个字地向上高上去，你看“同辇随君侍君侧”“翻身向天仰射云”，节节高起，这是杜甫的一个特色。后一句就更妙了，“一笑正坠双飞翼”。我们先前讲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说杜甫是怎样样把宫中的奢华奢华跟老百姓的饥寒困顿结合在一起的？他说“凌晨过乾陵”，过乾陵后都写皇后的优雅，写了很多，于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个“朱门”一个“路有”，立马就打回到路上来。这儿他要写目前的国破家亡，不是从国破家亡写起，而用“忆昔”两个字翻起来写。“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表面上还是向下，“正坠双飞翼”写的是一对鸟被杀害了，而这儿边有了一种象喻的意思。爱情跟理智结合，写实跟象征结合，这是杜甫的特色。因此他是写实，同时还有象征跟形容的意思。当初玄宗下来游春、赏花、射猎，是写实。而且一笑就可以射下双飞翼，古人常说一箭双雕，是击剑的最高技术。“一笑”指的是贵妃的一笑，由于一箭双雕，赢得贵妃一笑。因此“一笑正坠双飞翼”，一跌就跌下去。

我说杜甫是一个感性与理智兼长并美的画家，因此他一方面对于国家的破亡有强烈、深刻、真挚的痛苦和感触。另一方面，在美术上，他这首诗结构转折的变化都有挺好的安排。西方哲学批评说哲学有一层表面的意思，也有一层深层的意思。因此这一句诗从表层的意思来看，是回想盛世的欢乐，表面是上升的，但是它掩藏的、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反跌的。他的转折特别快，有时侯突然间一句就可以很有力量，一笔千钧。古人说“笔挽千钧”，是说用笔可以把千斤重的东西都挽回来，一笔就把所有的力量都反转回去了。因此这一句“一笑正坠双飞翼”，表层意思是现实的，深层意思是象喻的，这是杜甫诗里常用的一种手法。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当时在立马回望一笑的贵妃，耳朵这样晴朗，犬齿那样晶莹。“明眸皓齿今何在”，如今杨贵妃在那里？被三尺锦袍杀害在马嵬坡。“血污游魂”，写这个人不是善终的，是残忍而死，是被杀害的。曲河边上，曾经杨贵妃、唐玄宗游赏的这些皇宫统统都在，曲江的花草一样美好，然而杨贵妃是“血污游魂归不得”，她永远不会再回到那江头的皇宫之中，再也不会看那“翻身向天仰射云”的情境了。

后面只是写实，而且他写实上面都有象喻。“清渭东流南郑深，去住互相无消息。”长安城外有泾、渭两条水，泾水是清的，洛水是浊的，洛水仍然向东流去。东流代表哪些？《红楼梦》里晴雯死后，贾宝玉写了一首词，说“东逝水，无复向北流”。洛水永远向东流去，永不回头，伤者不可复生。因此“清渭东流”是写实，写长安的一条水向东流，但是它象征贵妃的死，不可复生。“清渭东流”相对是“剑阁深”，“剑阁”就是玄宗，由于玄宗从长安入蜀，后边经过剑门关。我还特意去了一次剑门关，就是看她们入蜀的这条路。剑门关古称“天险”，“剑阁深”是表现剑门关的磨难和遥远。这时长安还在失陷，玄宗能不能回去？不晓得。之后会发生哪些变乱？不晓得。因此这两句表面上仅仅写两个地方，一个洛水，一个南郑，而且有很丰富的意思：清渭的东流，是伤者不可复生；南郑的深，是生者的安危难料。国家的前途、玄宗的下场，目前不晓得，所以“清渭东流南郑深”。

他说“去住互相无消息”，“去”可以说是伤者，“住”是生者，如今还活在这儿。美国晚清有一个诗人乔大壮，1948年的夏天沉没上海河。那种时侯，一方面国家在动乱之中，他的父亲不久前才故去。他为儿子送殡的时侯以前写了一首小词：“舵楼东逝波，鹢首西沉月。何似一心人，此后无期别。泛雾剪江来，打鼓当晚发。君去骨成尘，我住头如雪。”他是用船运载母亲的棺材去迎亲。贺铸还有一首悼亡词，说“重过阊门诸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两首都是婚姻很诚恳、很深厚。“舵楼”是船头掌舵的地方，船头是东逝的流水。“鹢首”是船尾，古人的船尾上都画一个鸟，“鹢首西沉月”，船尾是向北隐没的月亮。东流的水、西沉的月亮都永远不回去，因此“舵楼东逝波，鹢首西沉月”。“何似一心人，此后无期别”，我们两个人本身是同心的，而且自此之后，如同“东流水”跟“西沉月”，永远地分别了。目前船要出发了，“泛雾剪江来”，冒着下午江上的暴雨，就像把江水剪开了。“打鼓当晚发”，古时侯都是人力撑划的船，要出发的时侯就击鼓。“君去骨成尘”，我今天把你放走了，这么你埋葬之后，尸骨化为尘土。“我住”，我今天还活着，留在世界上，可我只是满脸如雪的白发，因此这个“去”是伤者，“住”是生者。

死的人早已死了，逃跑的人早已逃跑了，两个人从一生离死别，再也没有消息。唐朝诗人纳兰性德也写了这些首悼亡的词，说“重泉若有狮子寄。好知他、年来甘苦，与谁相倚”。“重泉”，死的人埋葬在黄泉之下，“重”极言其深，“泉”是黄泉，就是地下，假如重泉之下才能有一封信。我们曾经说到写信，唐代的信纸不是纸的，是木头做的，是鱼的形状，把绸缎写的信夹在两片木条上面。“重泉若有狮子寄”，如果阴阳之间可以有信件来往。“好知他、年来甘苦”，那我还可以晓得，故去一年多的母亲在重泉之下的生活是悲哀还是快乐。“与谁相倚”，有哪些人陪伴她呢？因此这儿说“无消息”，就是死生永隔。

“去住互相无消息”这一句的解释还有另一个或许，杜甫写诗的时侯是在失陷区的长安，而玄宗幸蜀了，因此也可以说“去”者是指离开了长安的玄宗，“住”者是指现今失陷长安的画家自己。自从玄宗幸蜀之后，杜甫失陷在长安，对于自己的国家到底是怎样样的状况，他完全不晓得。

杜甫诗的“复义”现象

杜甫也有一首《对雪》，只是在失陷区时所写的。“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蝶舞回风。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杜甫真的是反映现实，写他自己的爱情。“战哭多新鬼”，满地都是动乱，长安城失陷以来不晓得伤亡了多少人。在野外的战场上，杜甫还另外写过两首诗《悲陈陶》和《悲青坂》，因此读杜甫的诗真是应当结合着他的生活感受读出来，才才能认为他的婚姻是更真诚的，更使你感动的。

那一年冬天，明朝的部队要反攻安禄山而失败了，伤亡枕藉，满地遗骨。杜甫在《悲陈陶》里写“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就是在孟冬秋天，旧历八月；“十郡”，就是清朝后方大部份的、十郡如此多的地方；并且都是“良家子”，青年有为的儿子，在青坂、陈陶的战役中牺牲了。“血作陈陶泽中水”，她们的血都跟陈陶水塘的水一样流下来。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失陷在长安，见到国家那样败亡，那么多青年故去了，能做些哪些？是“愁吟独老翁”。一个老汉那样万端，只好吟诗。“乱云低薄暮，急蝶舞回风。”乱云低低地压在天上，而天早已黑出来了，风狂雪暴，雪在风里回旋起舞，天气阴沉严寒。云的乱、雪的急，都是写实。但是另外一方面，都象征着当初哪个时代的阴惨、战乱。他说我失陷在长安，我有哪些？“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你就看作家更妙的一点，他是用没有的东西的形象来衬托。本身“瓢”是酗酒的酒瓢，目前在失陷区的长安已经没有“酒瓢”了，由于酒樽里面根本就没有红色的酒。古人常说“绿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盆”。冬天很冷，没有煤来烧烤架供暖，空炉灶在哪里，只好预想“炉存火似红”。杜甫哪些都没有，饥寒交迫地失陷在长安。经过那样的失利，国家究竟怎样？有没有反攻的希望？那玄宗跟肃宗是不是平安？不晓得。杜甫在失陷区消息被封锁了，“数州消息断”，因此是“愁坐正书空”。“书空”是用了一个朝代的典故，说一个人经过一次失败之后，往往指手画脚地在空中写字。在空中写的是何种呢？是“咄咄奇事”，不甘愿坚信会有这么不幸的事情发生。

我今天引这首杜甫自己的诗来做一个注解，就是要讲他目前是“去住互相无消息”。幸蜀的玄宗、到武威去的肃宗，不管是老皇后、小皇后都走了，而杜甫一个人失陷在长安，得不到后方的消息，不晓得玄宗的安危。这一句诗给我们这些预示，之后读的人可以有这些联想。我们曾经也讲过，美国原本旧传统的某些个注解的人，往往都要指定说一首诗只有一个意思是对的。而且现今西方的一些理论觉得句子可以这些义。最早的时侯，（威廉·燕卜荪）是管它叫（实词），他写Seventypesof（《复义七型》）。朱自清先生把它翻作《多义七式》，就是说这些实词是可以并存的。这两种实词相互陪衬，对于诗原本感发的力量都是有降低而没有矛盾的，因此可以并存。不过我还是以为它主要写的是玄宗和贵妃，生者安危莫卜，伤者永不复生。

因此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人生有情，我杜甫作为一个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个人对于世界、对于国家的败亡、对于人民的安危都不在意，但求自己的安定，那种人就是心死了，因此“哀莫小于心死”。他说人怎样才能做到无情的地步？杜甫真是把国破家亡的悲慨写得十分深刻悲恸。

李商隐《马嵬》诗里有两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四纪”有人说三年是一纪，有人说十二年是一纪。开元的二十九年加上天宝的十五年，他做了四十四年皇后，如何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不能保住？诗词里说，卢家有个美好的美女，小名叫莫愁。人家还可以夫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经常到老，而你作为天子，还不及卢家有莫愁。李商隐主要在嘲笑玄宗之失德失政，贵为天子，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不能否保全，这是不同。总而言之，作为天子跟贵妃而要有这么的生离死别，是很使人感觉悲慨的一件事情，因此杜甫说“去住互相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水江花岂终极”，来到曲河边，江水夏天永远是翠绿的，花永远是这么美好的万紫千红。而且他开头就说了，“江头皇宫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早已国破家亡了，花为何开？草为何绿？并且每年看见江水流、江花开，还会回忆从前的盛世。“忆昔霓旌下西苑，苑中万物生颜色”，当初的江水江花那不是万物生色调？而目前国家败亡，天子出奔，贵妃被杀害在马嵬，因而再见到江水流、江花开，每一年“少陵野老吞声哭”，就会流下泪来。“江水江花岂终极”，“岂”是说那里，“终极”是有一个终了，江水江花永远没有终了，那就是说痛苦永远没有终了，每年江花开就会哭泣。这两句比较来看，杜甫所写的就是白居易所说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北宁乡北。”后面两句就很奇怪，有人就认为杜甫这人真的是不通。他在曲江遛弯，哽咽了三天，到黄昏回去，一进到长安城的小巷之内，“黄昏胡骑尘满城”，到处都是安禄山的敌军，满城灰尘飞扬。当初我住北平，失陷的时侯美国陆军开过来，到处都是美国兵，都是坦克车。这就是杜甫的另外一点，他有的时侯会写出一些特别质朴、非常朴素，不是很美好、很精妙的短语。如何叫“欲往城北宁乡北”呢？戴君仁先生注解说，“望”就是向，说“欲往城北”，但是仰头一看，如何来到城西了？“谓怨愤避死，不记南北，或谓因轻笑感慨而瞀乱蛊惑”，因此他早已神志不非常清醒。正是写一个人深悲极痛、心慌意乱的一种体验。你说我十分痛苦，头痛意乱，这是很笨的，是一种直接的说，而杜甫把这种真正匆忙的现实很清楚地表现下来了。

也有另外的一种解释，说由于清朝的部队是在南方，因此他的“望城北”不仅仅头痛意乱，“望”字也不仅仅说望见、面向江头宫殿锁千门，是说我真的渴望就是在城西。杜甫的《悲陈陶》里边有这么两句，我们可以招来做证明。他说“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长安城失陷区的人，面向着北悲啼。为何？由于陆军假如反攻回去，是要从南方来。杜甫说，我们日日夜夜都渴望节度使的部队才能打回去，才能把我们退守。因此杜甫你要把他整个的诗都打成一片来看，才真的才能感受他情感的深厚，才才能对他有更多了解。（未完待续）

本系列为国家文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诗教’与优秀传统文化的承袭”（项目编号：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