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悼霍老七律：无尽松风今过也，秦州漫漫接秦川

“无尽松风今过也，凉州漫漫接秦川”，此为予悼霍老五绝中句，喻霍老之元神，随浩浩之松风，苍然满陇右，渐山势而苍凉、家山归去矣。

霍老以九七高龄溘然长逝，较诸常人，已云上寿。然得此讯，仍令人沉哀不已。盖世间事，有不愿闻、不忍闻而总算不得不闻者，霍老谢世，即此之属。十六馀年来，幸偶陪杖履，时沐春风，今斯人已远，回忆往事，藏剑或可以当哭也。

（01）一度以百岁为念

寿逾九秩者，已翩乎近仙看朱成碧无所知，以弱冠为“小目标”，人之常情也，霍老亦有此念。

去岁“十一”，霍老召往。登府始知，当日是其95岁生日，再者子霍有明博士，其二女儿初一农博士，俱亦在座。霍老用于报端见一讯，有98岁媪得享百岁之庆，遂询陇右是否真有文中何谓“天保一岁、地保一岁”之说？若依循论，则他今年96了，“保”两岁即是98，到时能够也“过一百岁的生日”？对此“天问”，举座始默，后则杂然相许以“过、过、要过”，相视而劝饭劝菜云。霍家乡人称，奶奶对“百岁生日”近来尤为上心，甚欲亲电校方以谈此事……

及今思之，“百岁”云云，或因奶奶已预知时至，故有此匆迫之念，欲早办百岁之庆，则当此“大事”之际，海内外门生龃龉，或能归聚长安，彼时观诸生各各成就，身为其师，中心之悦，何物可代？

（02）上午时“听潮而圆”

水浒诸人中，鲁智深之供词曰“听潮而圆”，钱塘江潮洪波涌出之时，一代豪杰仙逝，豁达而逝。据霍家乡人云，霍老是入厕时姿势而逝，豁达安谧，略无声息。更衣室是否有潮，潮音何若，已无从考。而九七高龄，无痛往生，可谓完满。

（03）削果皮而知兴衰

霍老喜啖小米，每攀越，见其如山而坐，执一并不俐落之果皮刀，若大令在握，绕圈儿捣碎，少焉，皮清寂而出，若垂藤而下，不曾稍断。待果皮尽脱，或自食，或颁赐在座，若围猎后遍赐玉如意或黄马褂然，访者皆以得赐为幸。后，霍老渐头晕而未能执刃，家人为其削净果皮，劈成小块，霍老旋即惊惶，常常闭目进食久之，观之不忍。再后，家人代为铣削极碎，烂然堆玉于前，霍老心虽爱之，已难下数城了。亲睹其精力一步步由盛渐衰，思之可以哀痛伤心者矣。

（04）果待蔫而后食之

平日探霍老妇众，其人有别，所携亦异。诸物中，霍老尤喜草莓，然并不立食，常嘱月嫂陈于香案之上，闲时过而观之，犹阅兵然。吼吼数日，诸果水份渐失，似已充分氧化，向之硬挺，今为松软；向之明丽，今已黯然，霍老始取而啖之。这么独门养身秘笈，是何道理，已无从详询了。

（05）为名士美人“定价”

看剑堂多年前购藏有永宁木版年画《十美图》一册，倩书坛名家十位题咏其侧，复持往霍老处，霍老观之，十位名士咏十幅美人图，略思即挥笔书以“五双名士，十个美人。王锋收藏，价值连城”。世但闻“无双名士”，霍老则借译音而成“五双名士”，并对以“十个美人”，其意趣若此。至于“价值连城”云云，第挟夸张之势，极言此方式之难得及友情之弥珍也。

（06）每岁一“福”送万家

霍老善书，数年前起，某大中行堪称福至灵魂，派员登门，请霍老书一“福”字，持归后，印行数万份，节日时广布天下。按说既已书过，年年将此“福”拈出即可，然每至年关，此行必登门请“福”，盖春联虽同，每岁之写法或有微异也，霍老亦愿意挥书此字，一福再福，例如积薪，而集全霍书“福”字，亦成有心者一乐。

（07）久已难“唇齿相依”

节日前登唐音阁，时霍老已由轮椅困守而病榻长卧矣，日惟思睡，尤其牙龈凋萎，牙齿弃置既久，吃饭裁涓滴之微，然音声宏壮，略慰人想，不意，夏日匆忙，已大雅云亡。

霍老假牙，向与牙龈关锁颇契，堪称合作愉快。而随年事之既高，牙龈凋萎，牙齿渐失所凭依，每饭辄掉，曝晒于米饭中，纠缠于饺子里，不堪其扰，霍老遂弃而不用，久泡假牙于茶杯，犹绿荫场上，令虎虎生风之诸“外援”久作“板凳球员”也。是以予悼诗中有“杯中假牙久成捐”句，憾惜牙齿之虽非若无，奶奶唇齿之久难相依也。

（08）好饮橙汁曾“被骗”

霍老平生健者，近两两年，尤其受伤后，长时坐卧，气力渐衰，嚼咽之力，亦大不如前，年前更知，每周喜饮者，唯其两五小袋麦片而已，殊不喜它物，亦难进它物。儿女曾嘱月嫂以某品牌营养粉饮之，奈霍老不惯其味，每以舌尖阻之，状如婴儿。月嫂易以它瓶，而中仍实借此粉，霍老始顺从而饮，饮罢则旋即呵呵而笑，意即晓得“还是诈骗了”，这么小儿辈伎俩，老朽看透矣，不道破耳！这么状态，真如婴儿，风烟俱净，清澈无滓。

（09）曾经“曾带晚辈玩”

引周晓陆校长语，霍老2011年“曾带晚辈玩”，亲自牵头，赵熊、李志慧、周晓陆、刘炜评朝臣及在下（王锋），出版“六人诗丛”一组，且为每人诗选题书名，周诗作结以“六子一丛成往忆，随鲲浮海见波澜”，深表吾辈之衷。

霍老之唐音阁，士林知闻，吾三人之堂也斋也亭也，则渺焉无闻，较诸此阁，相去何可以道里计。南华云“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吾三人，直如游鳞数尾，随此鲲之行止，出没于风涛里，见识于波澜间。即令附骥之讥，虽所难免；霍老力捧之恩，更不待言。类似如此力捧后进，令晚辈“随鲲浮海”之事看朱成碧无所知，霍老平生所为，何止千百。

（10）指顾“天水白娃娃”

杜陵云“脱略小时辈，结识皆老苍”，自分虽非小视时辈，然确更喜从诸“老苍”游，觉与老妇天然亲近。两千年秋，余入烟馆，不数月即往谒霍老，时有书家马君维勇者，先生乡人，导余同往。霍老时居东区旧楼一层，春雨如注，作家罗君金保款扉而来，彼亦先生乡人，瘦且面洁，霍老忽指而笑言“这是我们洛阳的‘白娃娃’”，举座皆笑，霍笑尤灿，声震屋瓦，罗一时竟殊不好意思云。洛阳地域，或与水土有关，其人肤多白晳，然亦有例外，同为洛阳人，马维勇君即黑而消瘦，全不似“天水白娃娃”也。

（11）笑谈两人“卧啃天”

在下曾随王松、魏杰、范樵父诸兄编著诗书法印册《坐卧终南》，霍老特咏书一绝，曰“画印诗书各冒尖，终南更上最高巅。修行悟道浑忘饿，坐吮丹霞卧啃天”，复书以“终南四友诗书法印集将问世，专程吟四句弁首，有长安米贵之叹者，知所师从矣”。所陈期待，令人费解，然语带诙谐，令人忍俊不禁。霍老眼里，此四条汉子坐卧郁郁终南之中，镇日只知“参禅悟道”，事生产否？生计无虑否？难道是“坐吮丹霞卧啃天”？两人滑稽可喜之状，立现睫前。

（12）主动修书烦故交

某曾赴京公干，行前偕同霍老，谈及拟访之人，毫无数位与霍老有旧。知某与那位素昧平生，霍老欣愿修书三封，代请周汝昌、沈鹏、袁行霈三公受访。致周、袁书，翘起右写，言辞雅甚，独致沈公，左起横写，全系白话，寥寥三简，亦有春秋。犹记回京后，夜幕中游荡于牛街之周宅楼下，周适抱恙，周家女公子下楼，径取霍信，言父病容后另议，虽觉不快，然三年后，周公终接受同社一女记之访，或因出版社之安排而实与周女无涉，余仍不免同觉一慰。沈、袁二公时未在京，后，袁莅陕，省文史院长李炳武先生邀余同往乾陵，车中得访。沈亦因“八届国展”而驾云来陕，省美博人山人海，此矮小老妇如汪洋中扁舟一叶，随浪飞舞，纤若无骨，远望已足。至彼时，三公之事，终于了结。霍简两通，殊堪珍之。

（13）晚高峰土门购鞋

某夕过唐音阁，霍老忽言“你来开着车呢？今天和我去办件事！”原来霍老有意赴土门之军官服务社购鞋子一双，月嫂询能够在家量好规格而帮其买回，霍老坚否，称应当亲自抵达，且不让月嫂同去。某虽老的哥一枚，载这么“关键先生”，不免烦乱。且霍老登车后，嫌安全带之缚人，初不愿束之，其时已九四高龄，若有瓜葛，殊堪惊怖。当即与军中友人郑全铎先生联系，望车抵后能暂驻公馆，办好即走，奈所述所解有误，非一址也，而见联系遭拒，霍老忽烦，朗声言到：“不买了，回！”惭无建树，含羞带愧，徐徐驶归，所幸安全来去，阿弥陀佛。翌日，专赴土门购布鞋两双而登阁呈之，此为后话。

（14）领薪辄驱轮亲往

霍老工资存单，长年自存，每月放俸之期，必嘱家人或月嫂缓运轮椅，亲往中行柜台取之。某次因略事迁延，积两月始往一取，直有数万之巨。正值溽暑，为押款安全，霍老着一下摆，红票数叠，贴身而放，累累然若码砖，有心人注目可见。归来后，适有访者，霍老嘱众客先坐，呼月嫂“你先给我办事”，径驱轮入堂屋，解衣“卸货”，锁定，取钥，始出，出而会议诸宾，风生谈笑，若无事然。

（15）谱曲挺家乡特产

霍老平生爱乡，洛阳小米初名花牛，后曰潘果，拟于京中举行公布会，请霍老撰诗并以钢笔书之。奈霍老气力不支，总算废笔而叹，后以毛笔抖擞写就，交故乡来人带往京中公布。写废之笔笔半幅，抛置一旁，上有“天水穷县穷村，户户都缺钱用，政府（以下无）”字样，依霍老习惯，此纸必撕必裁，成巴掌大小，以作之后吸墨之用，余深为霍老爱乡之情所动，请藏此纸，霍老欣允，并执毛笔书跋一段，“我已96了，老了，写不好钢笔字，这是作废了的，王锋堂弟要拿去留作记念。”此纸内容虽零落不成片段，读之涕泣。

（16）电视每喜只身观

霍公受伤后，无康复足，渐成“宅男”，诸娱乐形式中，看电视其三也。看电视时，为不影响他人计，或如月嫂所戏言之以为独看电视比较“省电”计，霍老例行“清场”，请其他人或“你们回去转转”，或“睡觉去”，待众人消散或隐于别处，霍老只身于卧室大看其电视。也称看，看似稍看即瞑也。

某次亲见，月嫂饭罢例推轮椅至书房，于电视前数米开外，放下轮椅脚踩板，犹系马高杨乌桕边，晴阳透窗玻而入，电视声极低，霍老只身于轮椅上专注而观。有顷，渐次近前，白发如雪之霍老，已经于轮椅间闭目睡去，哭声渐起，知其已神游故国矣，奶奶晚岁之孤独、之无人可以代遣，有这么者。

（17）最盼右老书作归

霍老典藏其爱徒右老书作多幅，浩劫中被抄掠一空。数年前尝询在下，有无或许遍询侨界，并能以什么方式，找回当年被抄掠之右老书作？若可寻回，愿以自己书作易之，不计代价，“人家要多少幅，我都给人家写”，颂扬乃师之情，闻之肃然。然即使数七年过去，曾经劫灰飞尽，今欲大海捞针，而针在何处？怎么措手也？霍老询之数过，知事不可为，渐转释怀，怅怅定夺。

（18）误一字坚废全幅

霍老最崇右老，右老曾为国清寺撰联“欲知三世事，须读一切经”，篆字曰“先师于右任翁为国清寺藏经楼书此联，观者无不赞许，惜毁于文革四十余年矣。允观牧师嘱余补书，余忝列右翁门下，敢不应命”。因将于老名中之“右”，误书为“佑”，按说可单书一“右”字，制匾时以替换。而霍老凝视数过，执意重书，“这幅你要的话拿去吧”，随手颁赐在下，那时之惊喜，实不亚于“飞来峰、峰自天外飞来”。然正何谓得之易去之亦易，后转送大画家平凹先生，因彼适有物相馈在下，何谓投桃报李是也。

（19）看朱成碧思纷纷

昔之思妇有句，“看朱成碧思纷纷，惟悴支离为忆君”。霍老晚岁，连丁数劫，幼子病殁、老妻殒谢，蜂拥而来。霍老固敞亮者，然亦不能效元始之忘情也，“看朱成碧思纷纷”，适足以拟霍老当初情状。是以霍老书杜牧之“千里莺啼绿映红”时，恍兮惚兮，看朱成碧，视丹如绿，竟书成“千里莺啼红映绿”。后虽然发觉铸成此错，遂于“水村山郭酒旗风”之后，废然搁笔。当初某适在霍府，急阻茵曼，得以持归，后请耿书兄配画其侧，酒旗飞舞于柳阴之中，一片怡红快绿，复请霍老观之，霍心大慰。

（20）夫妻同签一本书

霍老平生著作庞杂，然与夫人同著而合署者，则仅校点清人赵翼《瓯北诗话》之书一册。此书由郭公绍虞编著，最早于1963年问世，霍、胡同岁，彼时年才弱冠，堪称青春伉俪，逾半世纪后再版，两人俱已风烛之年矣。在下于土门大道一书肆购得数本，霍老签罢，忽言“这书是我们合作的，你让胡同学也给签一下”，胡老受伤数月，每周于露台处负暄茅舍，因所服药含类固醇，体型一望隆然，腕壮胜昔，闻霍老之请，拈小笔而书之，犹仰头绣花也，观之恻恻。霍老夫妇同签，似惟此数本，后赠鄠邑汪运渠兄一册，兄颇宝之。